萧红 在鲁迅的晚年,他在上海大陆新村9号的寓所是很少有客人出入的,但萧红是个例外,她不但可以天天出入,而且几乎是可以随时出入。 有一天下午,萧红又来了,径直一言不发地走进鲁迅在二楼的书房。 鲁迅抬起头看到她,便与她打招呼说:"好久不见啊!" 而事实上,当天上午萧红刚刚从这儿离开,隔了仅仅几个小时而已,鲁迅竟然说"好久"。 又有一天上午,萧红又来了,且几乎是冲进门来的,鲁迅和许广平等都以为她有什么要紧事,结果她只是来报告:"天晴啦,太阳出来了!" 鲁迅为此而哈哈大笑,笑得手上燃烧的烟卷也拿不住……这样的朗笑,对于鲁迅来说真是太难得了。 足可证明,萧红本身也正是一缕透进鲁迅孤寂晚年生活中的阳光。 鲁迅 民国时期曾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那时大凡有点出息的女性,多数都有逃婚的经历。 萧红其实也是。18岁那年,那时还叫张乃莹的萧红,由父亲张延举做主,许配给一位他觉得门当户对的王家少爷,而萧红却跟着表哥陆振舜逃到了北平。 她在北平,不但学会抽烟、喝酒,还与自己结识的男同学同居。如此行为,即使放在今天,那也是一种"拿青春赌明天"的另类。 何况在那时,任何人看来都是有损于名誉的一种"堕落"。 父亲因此而对她彻底失望,张家怎么着也算是名门之后(张家是清代乾隆年间著名文人张岱的后人),于是将她开除出张家族谱。 等到在北京走投无路时,张乃莹竟然最终又"回去"了,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她"回去"的地方竟然是那个她当初逃离的王家少爷的怀抱。 根据萧红作品《祖父的菜园》制作的雕塑作品 这位少爷王恩甲几句花言巧语,她竟然便心甘情愿地与他回到哈尔滨,并被这个男人金屋藏娇起来。 这不能不让后世许多人,在了解到萧红这一段人生经历时,都会忍不住在心中说一声:萧红,你怎么这么没脑子啊! 其实,这个王恩甲或许是心存报复,他故意租住一家高档的酒店,房租一直欠着,眼看着萧红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酒店不停地催交房租,他对萧红说回家去取钱。 萧红竟然信以为真,一点儿也没有想到这男人是在玩一出金蝉脱壳之计了。 他将萧红作为人质押给了酒店。 1932年夏,腆着个大肚子临产的萧红,因交不出房租而被酒店作为人质扣着,无奈之际向媒体写信求助。 萧红与萧军 当时《国际协报》编辑刘鸿霖,出于意气,将萧红救出了困境,而这刘鸿霖不是别人,正是萧军。 萧军来到萧红租住的那家酒店,眼前的萧红,乱发蓬松,面容苍白,目光无助,还挺着个大肚子,实在是狼狈不堪。 对于这万元债务,当时几乎同样身上不名一文的萧军视之也是个天文数字,一时也束手无策。 好在真是天助人也,就是此时,哈尔滨突发大水,眼看着酒店就要被洪水吞没了,酒店老板也只得要命不要钱。 而身大力不亏的萧军便背起大腹便便的萧红,涉水逃离了酒店…… 虽然二萧之间后来多有恩怨,但是这一幕应该是他们人生中各自都永远不可能忘记的吧! 萧军是第一位将萧红的人生拉回正轨的男人,甚至可以说,是他拯救了萧红的生命连同人生。 作为拯救与被拯救者的二萧,走到一起那是十分自然的事情。 1932年秋,满怀着国破家亡之仇的萧红与萧军来到上海,此时揣在怀中的唯一资本便是自己的小说稿和文学的梦想。 然而,在这个被称为冒险家乐园的上海,举目无亲的二萧,要将自己的梦想兑现,这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呵! 他们想到了当时也住在上海的文坛领袖鲁迅,他们决定给他写信求助。 青年时代意气风发的萧军 鲁迅最初接到的信是以二萧共同的名义写的,而鲁迅的回信也便很自然地只是以萧军为收信人,只在信的末尾加上一句"吟女士均此不另",意思是此信也一并算是给吟女士的回信了。 没想到几次以后,萧红竟天真地向鲁迅发出了"抗议"。而"抗议"的主要内容是反对鲁迅称她"女士"。 鲁迅恰恰就是从此时起,对这个不乏天真、心直口快的小丫头产生了好感的。 果然,从此以后,鲁迅在与萧红的通信中,不再那么礼貌、谨慎和一本正经了。 再进而,从通信发展到见面,直至萧红成为了周家最特殊的一位常客。 萧红虽然有着出众的文学才华,但她似乎同时又是以一个被拯救的"作女"形象而被夹在历史缝隙中。 生活中真实的她似乎一直没有太多的城府,她用来抵抗人生和对付生活的所有本领,似乎除了手中的那支笔,就再无别的了。 当萧红拿起笔进行创作时,她曾经的所有不幸和"堕落",便注定了将成全她的文学,注定她的文学,不一定是当时中国最优秀的文学,但一定是最有特点的。 众所周知,在那个时代的中国,有机会和能力拿起笔来进行文学创作的女性并不多,少数几个有这种机会与能力的人,多数都是有着一个大家庭的背景的(否则他们连读书识字的机会也不会有)。 萧红部分作品 而萧红与她们相比,无论是题材取向还是风格呈现都完全不同。比如饥饿,这在萧红之前女作家们的笔下几乎从没出现过,因为她们在生活中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 当鲁迅读到萧红的作品《生死场》后,不但对萧红热情鼓励,给作品予高度评价,而且以实际行动表示出对作为一名文学青年的萧红文学事业的极大支持,为之热情推荐出版。 甚至鲁迅竟自己掏钱,将《生死场》与萧军的《八月的乡村》、叶紫的《丰收》等一起,以"奴隶丛书"的名义出版。 轻易不捧人的鲁迅,亲自为此书作序,给予了极高评价,以示他竭力将这部作品推荐给文坛与广大读者。 正因为鲁迅的力荐,在上海滩举目无亲的二萧,可谓一举成名,生活和创作也因之得到了一次重大的转机。 世人常道,朋友或夫妻间,往往"共苦"易而"同甘"难。二萧间似乎正应了此言。 萧红与萧军 有着大男子主义的萧军对萧红的感情很复杂。 他爱萧红但是他又常常不能忘记她曾经"堕落"的过去, 又常为她现实中脆弱、多病和任性等而感到拖累。 他既敬佩萧红的文学才华,又不自觉地难以容忍其文学成就超过自己太多。 他既以男子汉大丈夫自居,又常常一不小心在生活中表示出大男子主义。 这样的一个爱人,敏感如萧红者,当然会让他在生活中时有难言之苦。于是她更加渴望得到一种无条件的呵护,全方位的包容,即一种完全无私的爱。 而这样的爱在哪里呢? 萧红早年丧母,父亲张延举,算是一位地方的开明士绅,但是有着极浓的重男轻女思想。 小小年纪落在后妈手上的萧红,多亏了有祖父这个保护神。 萧红的作品《祖父的菜园》中深情而细腻地描写了祖父对她的爱,这份爱可以说是她这一生中最温暖的爱。 萧红与萧军和朋友在一起 萧红十八岁那年祖父去世,也正是在这一年,萧红离家出走去北平。 这种"巧合"本身便多少也能看出祖父在萧红心目中和人生中的地位。 有人说,萧红的人生其实一直都停留在十八岁,或者说她此后的人生,一直都在寻找一座祖父的菜园。 因鲁迅的帮助而在上海安顿下来的萧红,或许是在突然之间发现,鲁迅真是太像自己的祖父了! 对祖父的依恋,使萧红越来越走近鲁迅,以至不能一日不去见鲁迅,如此一来,鲁迅的家似乎也成了她又一座"祖父的菜园"。 然而,鲁迅的家毕竟不是菜园,所以作为女主人的许广平首先便有了抱怨。 但萧红欲罢不能;好在鲁迅不但没有抱怨,相反还将她当作了是透进自己晚年生活中的一缕阳光,所以萧红仍日日出入。 1936年10月19日,鲁迅逝世。此时身在日本养病的萧红,是从当地的报纸上得到这一噩耗的,但是她竟怎么也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萧红、萧军与许广平、周海婴在鲁迅墓前 萧红回到上海,立即就去拜谒鲁迅墓,并写下了一首《拜墓诗》;她又想办一个杂志,名字就叫《鲁迅》,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鲁迅的精神在世间永存。 刊物因种种原因没能办成,她又写下了《回忆鲁迅先生》的长文。萧红的这篇文章,为后世的鲁迅研究专家们推为在所有回忆鲁迅的文章中写得最好的。 鲁迅有许多同道、文友和学生,他们在鲁迅逝世后写过许多关于鲁迅的回忆文章,为什么他们的文章都不如萧红的这篇文章? 仅仅是因为他们与鲁迅之间没有萧红走得近吗?要说与鲁迅关系最近的人,还有谁能超过许广平? 为什么连许广平关于鲁迅回忆,竟也没有萧红的来得动人呢? 仅仅是许广平的写作才华不如萧红吗?事实并非如此简单! 在《回忆鲁迅先生》中,萧红写道:一次在鲁迅先生家里作客,谈话谈得太晚,电车没有了。"反正已十二点,电车也没有,那么再坐一会。"许先生如此劝着。 谈话一直谈到一点钟以后,许广平送她时,外边下着小雨,鲁迅先生嘱咐他们一定让坐小汽车回去,并且一定嘱咐许广平付钱。 如果说这样的事情,还只能说明鲁迅的细心,以及作为一个长者对于萧红生活方面的关心体贴,那么下面的这个细节,就绝不仅仅如此了。 一次萧红穿了一件大红的上衣和咖色的裙子去鲁迅家里,他问鲁迅这套衣裳是否漂亮, 没想到的是,从来都不苟言笑的鲁迅,竟然也对女人穿着的问题发表了一番独到的见解! 这连萧红也感到奇怪,然而,鲁迅竟与萧红如此絮絮叨叨,这种絮絮叨叨让萧红从中感受到的除了穿着的常识外,更多的一定是温暖,一定是爱。 鲁迅与许广平 而鲁迅之所以如此婆婆妈妈、絮絮叨叨,除了是因为爱,还能是因为什么? 当然,我们完全可以说鲁迅这里的爱,更多只是一种出于长者的疼爱和爱护。 不过再看下面这件事,事虽小,只一瞬间,但是透露出的情感则更为复杂。 那天下午要萧红和鲁迅还有许广平准备赴一个筵会去,许广平找来个个绸条束头发。许广平拿了来米色的绿色的还有桃红色的。 萧红和许广平共同选定的是米色的。 许广平开玩笑一般把桃红色举起来放在萧红的头发上,并且很开心地说着:"好看吧!多漂亮!" 萧红也非常得意,很规矩又顽皮地在等着鲁迅先生往这边看我们。 鲁迅并不知道许广平与萧红选用那桃红色的绸条只是在逗着玩,以为她们真的觉得这样"好看""漂亮!", 对此鲁迅几乎是发火了,所以才大声喝斥,"不要那样装饰她!" 因为他觉得这种颜色太艳、太俗——我们不难看出,对于萧红的装饰,鲁迅实际上已在心中有着自己的标准,且他在这里几乎是将自己的标准不自觉地强加给了对方。 如果一个人不是对另一个有着很特殊的情感,岂能如此强加,表现岂能如此"失态"! 萧红可能感觉不到,但敏感的许广平这时候的感觉是有些窘的。 何况这人还是理性、沉稳如鲁迅者! 鲁迅与萧红之间的情感是复杂而特殊的。 鲁迅与东北作家们在一起 对于萧红文学的价值和地位,鲁迅是最先认识并大力推荐的,所以鲁迅是最懂得萧红的人,是她的文学知音。 而萧红曾对鲁迅的杂文和小说的评价,也被评价为是对鲁迅作品最为恰当中肯的评价,其水平远超过了所有评论家。 如此说来,萧红又何尝不是鲁迅的知音。所以从这一意义上说,萧红与鲁迅之间,心是相通的。 许广平也是伟大的,与鲁迅结合后,她忍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许多方面,尤其是几乎放弃了自我,成了一名全职的家庭主妇。 她以自己的付出,不但支持了鲁迅的战斗,也成全了鲁迅的事业,更慰藉了鲁迅的心灵。 然而多年的生活磨砺,渐入人生晚境的鲁迅早不是当年的鲁迅,人到中年的许广平也不是那个"三一八"学潮中的少女,竟也人到中年了。 "中年意气浑似酒,少女情怀总是诗"呵!此时,走进鲁迅生活中的萧红是那么年轻,岂能不如一缕透进生活中的冬日阳光,更何况她还有着如此杰出的文学才华! 萧红的一生,尤其在爱情与婚姻上是不幸的,但是不幸之中她也有幸运之处,这就是如鲁迅这样的长者曾给予过她无私的爱。 但这样的爱虽然让她感到温暖,获得力量,甚至走向成功,但毕竟这种爱不能代替真正的爱情。 1942年1月16日,萧红在香港玛丽医院,因肺结核去世,年仅三十一岁,临死前她留下绝笔:"我将与蓝天碧水共处,留下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不甘"!她才三十一岁,正值青春年华呀! "不甘"!她的文学事业路还正长,她还能写更多更好的作品! "不甘"!她爱的人已离去了,爱她的人还没有来到,她爱情的果实还没有结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