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富春瞬间与永恒
谓高峰体验的时候就是瞬间来临的时刻。在此,美自身向人现身,人幸运地瞥见了美。瞬间虽然意味着极其短暂的时间,但它并不是消失的,而是长存。
■ 文| 彭富春
瞬间作为一形象的语词,描述了一特别的时间,它如同眨眼的时刻。对于瞬间,语言还有其它的描述,如一刹那、弹指一挥间、闪电般的速度等。人们在审美经验中常常经历这样的时刻。特别是在所谓高峰体验的时候就是瞬间来临的时刻。在此,美自身向人现身,人幸运地瞥见了美。瞬间虽然意味着极其短暂的时间,但它并不是消失的,而是长存的。
我们说时间的本性就是绵延和间断,一般时间也可以分割为极小的时刻,但它并不是瞬间。这在于它不过是时间绵延中无数消失的环节之一。与此不同,瞬间在失去自身的时候,却依然保持了自身。这使它成为了永恒。但永恒不是没有时间,或者是没有开端和终结,仿佛永远保持自身同一的山峦和岩石。相反它是发生的、创立的,是历史时间的构造。因此,永恒就是在时间的间断中却持续着绵延。这意味着永恒不是死的永恒,而是活的永恒。
但瞬间如何成为永恒?人始终处在时间之中。人生下来,他的时间才开始;人死了,他的时间便终结了。婚礼之夜是人生的最高时间。但在现实生活中,人的时间经历却有着远为复杂的情形。
时间的混沌形态是最原初和最大众的。它表现为自然时间占据支配地位,人生的时间尚未与这种自然时间相区分。因此,人与他的时间没有什么差别。于是,混时间、混日子便成为了人的基本心态。无所期待,无所追求,一切都得过且过。人生就如同这时间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空虚的时间则打碎了这种时间的混沌状态。时间和人不再处于那种浑浑噩噩、不清不楚的关系。相反,时间和人之间出现了一段距离。但这个时间却仿佛是一个巨大的空白和黑洞,人们必须设法将它填满。不过人却感到了自身的无能为力。因此,时间便呈现为空虚。人在无聊中度过这种空虚。人有种种无聊行为:眼睛追求好奇,耳朵喜欢听一些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东西,嘴巴闲聊,用一些无意义的话题来消磨时间。
如果说空虚的时间是人有时间的话,那么紧张的时间则是人没有时间。空虚的时间在前面等待着人,紧张的时间则在后面推着人。人虽然远离了自然时间,进入了人生时间,但人生在世,就是一个烦字。与物打交道,使人烦劳;与人打交道,使人烦心。人追求一个又一个目标,精疲力竭,劳形伤性。因此,紧张的时间使人焦虑,以至惶惶不可终日。
混沌、空虚、紧张,这三种时间形式统治着日常生活的每一角度,谁不混沌?谁不空虚?谁不紧张?但这种混沌、空虚、紧张的时间形态都是非自由的时间形态,它把人变成了时间的奴隶。因此,谁又不渴求自由的时间状态呢?但这里设立了一个矛盾。自由往往是无时间的。印度人追求的涅磐和中国人追求的成仙得道都是对时间的超越,即达到永恒。唯有如此,人们才能达到终极自由。于是,正如时间与永恒是对立面一样,时间与自由也是对立面。但这种涅磐和成仙得道并不是对时间问题的解决,而是对它的回避。
我们所追问的是时间的永恒和自由,但永恒和自由的时间如何可能?这里关键在于:时间不再是消逝性的,而是生成性的。唯有生成性,才有永恒性,因而才有自由。这种生成性的时间是时间之轮的中断,是在时间的黑暗中升起的光辉。于是,时间便成为了时光。这时光就是那惊人的瞬间。这一瞬间是无向有的转化。在此转化中,一个事件生成了。它是婴儿的诞生、爱的交欢和英雄的死亡,是一切美与崇高的现象。这一瞬间虽然只是一刹那,然而它却构成了永恒。
在审美经验中,美的瞬间作为永恒在于它成为了时间的追忆、期待和当前化。
这一瞬间成为了追忆。瞬间看起来和其它日常生活时间一样是稍纵即逝的,但它却没有消亡。它是已发生的,因此,成为已有的,成为了历史,如同收藏的珍宝。它虽然是过去,但这过去却延伸到现在和将来。美好时光不是让使人遗忘,而是让人怀恋,由此,它是人思忆的活的源泉。思忆或追忆不仅是对于历史经验的复述,而且也是对于它的守护,同时也是让它自身复活。这在于思念始终把这过去的美好时光思索出新而又新的意义。
于是,瞬间也化为了期待。美的瞬间不仅是已发生的,而且是要发生的。它成为了将来的理想。但将来并不是那遥远的未来,不断地将自身向后推移。相反,它总是从将来走向现在,把现在设置于它的筹划之中。因此,将来是朝我们走来的,是正在到来的时间。故对于将来的期待不是虚妄的幻想,而是真实的希望。所谓的期待不是僵硬地守侯在那里,仿佛守株待兔那样,而是准备,向前欢迎。正是在欢迎般的期待中,美的瞬间才会突然降临。
因此,瞬间也成为了当前化的经验。瞬间的当前化意味着它既不是一般意义上过去的,也不是一般意义上将来的,而是现在进行的。它自身的再度来临,并且就是在此时此地发生的。对于它的经验是当下的和直接的活生生的经验。
美作为永恒的时间最典型地表现为节日及其庆祝。节日是一特别的时间。在这一时间里,生活世界的游戏发生了其具有重大意义的事件。因此,节日作为这个时间和那些时间也就是一般的日常生活的时间区别开来。所谓的节日之"节"是对于一般时间的节制和中断。但节日不仅是特别的时间,而且也是轮回的时间。
它是同一的永恒轮回,是在时间的绵延和间断中对于自身的回复。不过,节日作为特别的轮回的时间是在它的庆祝时才显现自身的。庆祝就是人进入到此时此刻去,与这特别的时间合为一体。此时,它成为了生活世界游戏的狂欢,是人与万物、人与众神的共舞。但节日的庆祝在根本上是时间的聚集,也就是对于过去的纪念和未来的期待以及当下的呈现。#大道哲学#
本文作者系武汉大学哲学教授,著有系列学术专著"国学五书"(《论国学》、《论老子》、《论孔子》、《论慧能》、《论儒道禅》,均由人民出版社出版与发行)。本文选自《美学原理》,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