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妈是个男人。表面上是因为娶了孩子的二姨妈做续弦而得名,实际上是因为他能掐会算才声名远扬。 柳树沟街里有个日杂店,老板春节期间经销鞭炮,买卖做赔了。其实赔的不止他一家,那几年鞭炮市场整体萎靡,这是大势所趋,不是谁能左右的事情。商家们普遍认为,这种情况可能要持续一段时间,起码三五年内不会好转。 就在这个时候,二姨妈找到老板,提出要合伙经销鞭炮。 看着二姨妈一副认真的样子,老板在心里盘算:好你个二姨妈,你不就能掐会算么,你不就是个半仙儿么,我还真不信这个邪了,不信你能把赔本的买卖给算赢喽! 二姨妈看出了老板的心思,直截了当地说,"伙计,你不傻,我也不傻,谁都不愿做赔钱白忙活的傻事。可做生意难免有风险,关键是要把握住市场机遇。" 老板心想,你这是班门弄斧啊,谁不知道把握市场机遇,可那机遇在哪呢。他半开玩笑地说: "二姨妈,不行你就先算算,咱俩合伙经销鞭炮,能赚多少钱。" 二姨妈知道老板在调侃他。他不在意这个,他在意的是怎样才能说服对方。 二姨妈对老板说:"伙计,你不就是怕赔钱么,我不用你出一分钱,赔了也都算我的。怎么样?" 老板眼前一亮:"要是赚了呢?" "要是赚了,你得二,我得八。" 既不出本钱,也不担心赔钱,还有百分之二十的利润,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不过老板毕竟是个商人,不能不多个心眼儿。他知道,二姨妈肯定还有下文。 果然,二姨妈有下文了。 二姨妈提出两个条件: 第一,由始至终不得打广告声张; 第二,由始至终不得暴露他的身份。 做生意不准吆喝,还隐藏身份,莫名其妙啊!老板被二姨妈的下文弄迷糊了。可是,没等他想明白,二姨的话又过来了: "进货出货的价格由我决定,你只负责保管销售,别的不用考虑。" 这都不是问题。因为有没有鞭炮,每天都得照常营业,一只羊是赶,两只羊也是放。问题的关键是,二姨妈为什么这样反常? 见老板还在犹豫,二姨妈拿出一副不耐烦的神情: "你到底做不做?说实话,我是看你老实厚道,才找到你。没想到你这样优柔寡断,这怎么能成事呢。" "看来是我走眼了,不行就算了,我另找别人。" 说着,二姨妈转身就走。 "二姨妈,你等等,让我再考虑考虑。" "我没功夫听你考虑,走了,白白——" 很明显,二姨妈来了个激将法,老板也就真就中了套。见二姨妈这个态度,老板反倒来了情绪,不就是卖鞭炮么,又不是没卖过,我倒要看看你肚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货。他追上二姨妈,咬着牙说: "就按你说的办,成交。" 那个年代,私人之间的合作借贷,没有字据协议那些说道,行不行就是一句话,简单的很。 节后鞭炮大幅度降价,按照二姨妈给定的进货价格,老板收进大量鞭炮,妥善保管起来。 转眼春天过去。期间除了单位和个人有喜庆活动买了一点鞭炮,收进的货物基本没动。要知道,鞭炮这东西怕潮怕热,很难保管。更重要的是,囤积的大量鞭炮无疑是个炸药库,一旦传出去,有关部门就会来查,麻烦就会临头。一来二去,老板有些沉不住气,偷偷找到二姨妈。二姨妈一句话就把他打发了: "干好你的事,别的不用管。" 眨眼入了伏,伏天啥东西都爱发潮,鞭炮一旦受潮,就全报废了。虽然自己没出本钱,老板仍然不愿把货物毁在自己手里。他再次找到二姨妈, 二姨妈沉下脸子,声色俱历: "你是干啥的知道不?如果保管不好,或者走漏风声,一切损失由你承担。" 吓得老板连夜动员老婆孩子齐上阵,倒库通风,同时还得做好保密工作。 连续几个月,老板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吃不好睡不香,就怕出事。 转眼进入三伏。 这天,时辰已近午夜,老板正要趁着夜深人静再次倒库通风,打外边进来五个人。每人胳肢窝里夹个大号的编织袋:买鞭炮! 鞭炮的售价,二姨妈早有交代,高出进价的八倍,高出春节期间五倍。当初老板曾提出异议,认为定的有些高了。 二姨妈说,"咱不是有言在先嘛,你只管按我定的价格卖,卖低了不行,卖高了赚的部份归你自己,算是给你的奖金。" 老板说:"别说卖高了,就是按咱定的价,也很难卖出去。我做这么多年生意,对市场行情还是了解的。" "既然你了解市场行情,春节的鞭炮生意怎么赔了呢?" 二姨妈一句话就把老板顶了回去。 见老板答不上来,二姨妈继续开导: "你就别想那么多了,没有点魄力,没有点冒险精神,前怕狼后怕虎,啥也做不成。"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老板也说不出什么,但心里始终不踏实。 眼下,验证的时刻到了。 自打这五个人进来,老板的心里就开始敲鼓。一般顾客买东西,都要先问个价格,尤其买这么多货物,不压价几乎是不可能的。奇怪的是,五个人只管低头往袋子里装鞭炮,一声不吭,象拿自己家东西似的。 五个袋子很快装满,老板怯生生报出价格。其中领头的二话不说,掏出钱扔在柜台上,背起袋子就走。 送出门时,老板实在忍不住,低声问道: "几位兄弟,一下子买这么多鞭炮,办喜事啊?" 对方似乎没听见,匆匆隐入了夜色中。 假钱!——老板脑海突然一闪,急忙用验钞机检验,一张张票子全部验过,都是真钱。 这就怪啦! 多年经商经验告诉他,这绝不是正常现象,莫非有人要算计他。老板干脆关上店面,躺在床上继续想。 柳树沟方圆几十里,人们低头不见抬头见,既或不认识也能看个脸熟。而这五个人怎么看都不像本地人。 那么,外地人大老远跑到这里,不年不节的花高价买这么多鞭炮,他们要干什么? 想到这,老板忽然又想起个细节: 五个人当中,其中四个人低着头,阴着脸,由始至终没说一句话。这哪是正常现象。 想啊,想啊……老板脑海又是一闪:不好,这五个人或许是探子,买的鞭炮是物证,身上或许带有针孔摄像机或录音机,明天…… 老板不敢想下去了。他起身下床,骑上摩托车,直奔二姨妈家驶去。 "他二姨妈,是转移货物还是怎么办,你快拿个主意吧,再晚就来不及啦!" 见到二姨妈,老板慌慌张张介绍完情况,又把自己的判断讲了一遍。 从老板进屋开始,二姨妈始终面带微笑,不仅没有着急,反而听得津津有味。等老板说完了,二姨妈拍拍老板肩膀,问: "你骑车到这里需要多长时间?" "不到十分钟。你问这个干什么?" "不干什么。"二姨妈看看表,接着说: "好,时间正好,你现在就回去,马上。" "回去干什么?" "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老板急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稳坐钓鱼台,说不定明天……" "不用明天,不用。" 没等老板说完,二姨妈笑嗬嗬地把他推出门外。 无奈之下,老板只好打道回府。他稀里糊涂地边走边想,实在想不出二姨妈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正在胡思乱想,远处突然传来鞭炮声,先是东面,接着西面、南面、北面、附近……眨眼之间,四面八方都响起鞭炮声。声音由远而近,由弱到强,很快连成了片!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人们纷纷涌出家门,互相询问缘由。老板也凑进人群,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 财神爷过生日,时辰是夜半子时,要持续三天! 当今世界,不想发财的人,大概早就死光啦! 平日里,人们绞尽脑汁想发财,相互祝贺恭喜发财,久别重逢第一句,兄弟在哪发财呢?电视里在整天唱:发财发财发大财……如今财神爷过生日,不祝贺一下,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呀!几挂鞭炮才值几个钱,吃不穷,穿不穷,心计不到才受穷,发财的机会稍纵既逝,千载难逢。人们在瞬间反应过来,没等老板回到家,已经有人砸他的门。他急匆匆跑回来,叫起老婆孩子:卖鞭炮。 刚开始的时候,人流像没头的苍蝇,一群一群地逐家商户涌动。涌过来涌过去,千条江河归大海,最后都涌向老板店里。 人们这才发现,柳树沟矿区,公家和私人商户加起来足有百十家,绝大多数早已没了鞭炮。只有极少数商户剩了几挂鞭,还不够自己放的。唯独老板的店里,不仅有货,而且数量多,品种全: 五千响,一万响,钻天雷,连环炮,满天红,二踢脚,机关枪,轰炸机、嫦娥奔月、天女散花,包括五花八门的各种烟花,要什么有什么,要多少有多少…… 连续三天,人们都疯啦,纷纷涌进老板的店里,不问价格,买就是了。尤其那些商户们,自发地展开放鞭竞赛,你放五挂,我放十挂,你放十挂,我放二十挂,财神爷不会心中没数,心诚则灵嘛。在午夜子时直到凌晨,鞭炮声响彻云宵,空气中硝烟弥漫,呛得人喘不过气儿来。 眼看快亮天了,有人还在放炮,并且自己给自己解释: 人家财神爷的生日和凡人不一样,一直到天亮前都是有效的。 这件事情,本来就没有明文规定,都是人嘴说出来的。说有效就有效,信则有,不信则无,没人计较这种事儿。 不过,任何事情都有例外。乍开始,有个别人,也就是某些正统古板的人还能保持克制。在他们眼里,这是愚昧,是迷信。作为有素养的文化人,岂能随波逐流,沦为笑柄。 但是,人不是生活在真空中。身处疯狂肆虐如火如荼的气氛,想不受干扰,独善其身,谈何容易? 首先,外面炮火连天,想休息是不可能了。尽管门窗紧闭,但浓烈的硝烟还是从缝隙里不停地涌进。 想去外面躲一躲,外面更是硝烟弥漫,你躲得了人,躲得了空气么? 当然,如果仅仅是这些,尚且能够忍受。最难以忍受的,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 有来自邻居的。邻居们在背后撇着嘴: "装什么装啊,有啥了不起的,好象高人一等,半斤八两谁不知道谁,啊呸——" 有来自同事的。同事们苦口婆心: "听人劝,吃饱饭,咱没必要反潮流。当年交白卷的反潮流英雄,如今不也是销声匿迹了么!——" 有来自亲戚的。亲戚们不解地问: "你这是怎么啦?和谁叫劲呢?和财神爷么,财神爷招你惹你啦!——" 有来自朋友的。朋友们说: "看你平日里挺明白个人,这时候怎么犯迷糊啦?几挂鞭炮你放不起呀,没钱吱一声,我借给你,别让人家瞧不起!" 有来自长辈的。长辈们怒斥到: "你小子疯啦!没出息的东西,天生就是受穷的命,怎么养了你这个不孝子孙!——" 最后一击是来自孩子。孩子打外边回来,顶着满头的鞭炮纸屑,带着哭腔: "爸爸爸爸,人家都在放鞭炮,就咱家不放,咱家到底怎么啦?同学们说,咱家不是人,是鬼,是神!——" 别说食人间烟火的正常人,你就是有着金钢之身,也难以抵挡如此强烈的精神冲击。正统古板的人终于崩溃。他们一跃而起,大叫道: "放,放,咱他妈也放。我就不信,我放不起几挂鞭! 精神堤坝一旦溃败,爆发的能量是惊人的。他们明显是在和人赌气,推着三轮车来到老板店里,不问价格,不说数量,指着老板说: "你只管往车上装,装满为止。" 他们推着三轮车边走边放,边放还边念叨: "放吧,放吧,尽情地放吧,不就是几挂鞭么,咱们心到佛知。至于发不发财,就看财神爷的了……" ——好好的人,转瞬之间被弄得和精神病似的! 三天过后,一切归于平静。 趟着厚厚的鞭炮纸屑,人们楞巴楞眼地你看我,我看你,不时吸一下鼻子,思维还停留在昨日的弥漫硝烟。 有人看见了老板,猛然醒过神儿来,马上把他围起来,七嘴八舌地喊道: "还是你小子鬼哟,你和财神爷是亲戚吧,不然怎么让你先发财啦!" 有人薅住他的脖领子,敲着他的脑壳:"快说,你赚了多少?" 有人掐着指头算帐,算来算去,至少二十万! 老板苦着脸,双手胡乱摆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啊,他能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