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恨我，我也讨厌他

　　说起来，我生长在一个小地方，不贫不富，至少在这一代应是这么想的，至于前几辈人，大概都略显拮据。
　　父亲的自私冷漠，大男子主义都烙在脸上。小学学历，从事过各种工作，最后却做了长途货运司机，这个靠体力和耐性活着的行当。
　　跑过车的都知道，这种日夜颠簸是没有作息可言的，上一秒在烈日下大汗淋漓，下一秒在鹅毛的风雪里大半夜地跑山路。
　　辛苦是辛苦，但并不妨碍我讨厌他，我常想我要做爹指定比他好。
　　无奈实在讨厌他的颐指气使。
　　父亲算是入行早，还挣了不少钱，在家里也更加霸道。脾气古怪，典型的耍门槛后（又叫＂窝里横＂）。他是不太懂得尊重二字，印象中好像就没给我过礼物，见得最多的偏偏是他从外面回来后衣篓就长出来的一堆汗味儿的衣服，甚至一脸豪横地指使家务。
　　＂我在做作业啊，还有两张卷子！！＂
　　＂你在那里做啥子作业我明明看到你在耍！洗个衣服要得到好久，搞快，老子喊不动是不是？＂
　　然后臭烘烘的袜子飞到我面前，
　　＂还有这个，拿起一哈洗了。＂然后一晃他就怡然自得地坐到了牌馆子，伴随着烟雾和各种嘈杂的叫骂声。
　　我讨厌他的极端双标。
　　我妈是个资深家庭主妇，家里被使唤的第一号人物。她瞧起来能理解我爸的辛苦，但人嘛，脾气再好也总有憋不住发火的时候。
　　任谁看着个摊着大肥肚子扭曲地躺在沙发上玩着手机斗地主，等到饭菜上桌千呼万唤还一潭死水毫无反应的情况，都会火力全开的骂骂咧咧吧，不过就算骂骂咧咧，也拿他毫无办法。
　　这要是我，手机一亮那声音就随之而来。
　　＂老子拿钱给读书，你成绩那么撇就算了，一天还就晓得耍手机。＂
　　吃饭喊两遍没动，袖管子就自个儿飞上胳膊的开始捶门了。
　　他牌瘾大，但输多赢少。每次输了回家就默不作声，对着我妈尴尬的笑，干巴巴的眼尾拧成一团，想必这就是他最乖巧的时候。
　　我妈同样爱打麻将，但架不住人手气好呐，去一趟就赢个小两百，转头就给我们加餐买零食，这要被我爸知道了，那又是一顿大闹天宫，二十多年来无一例外。
　　在他眼里我妈打牌就是败家的，所以吵架也是理所当然。
　　＂我一天辛辛苦苦挣几个钱都是遭你输完了的，你给屋里挣过一分钱没有嘛。＂
　　＂那你来带娃儿你来煮饭洗衣服，我去挣钱！＂
　　然后两个人就在客厅里，一个人看着黑白的电视闷着砸吧着烟，一个拖着地满头大汗，较量着来一场脸红脖子粗大嗓门儿的演讲，最终吃瘪就一脸沧桑地去门口抽烟，谁能想象到他一分钟之前还在战斗中。
　　我讨厌他的金钱至上。
　　以前买校服，我总是全班倒数几个被老师催着买的。他让我叫老师直接联系他。
　　＂年年都在买校服，从来没看你穿过，穿昨年的，哪来的钱买这些乱七八糟的！＂
　　我就感觉到自尊受了莫大的侮辱，当下就决心再也不要钱。
　　直到上大学的时候没生活费，才顶着羞耻心朝他开了口，他却一句话就让我在电话这头哭成傻子，就是不吃饭也不想再给他打一个电话，＂平时电话都没得一个，老子养你到18岁已经完成我的义务了，生活费关我啥子事，我一天跑车账都结不到还要给你发工资，自己想办法！＂最后还是我妈把钱转给我。
　　我讨厌他的歪理邪说。
　　生病感冒不舒服、考试成绩不理想统统都是手机电视造成的，甚至长得稍微不好看也能算在里面，医院医生一喊打针输液就必然就是赚昧心钱，学校安排晚会娱乐活动必然就是不务正业的...别人家是妈啰嗦，我家是爹唠叨。
　　他的缺点真的太多了，多到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我讨厌他的心口不一。
　　＂我跟我爸一点也不亲近，啥子都不想给他说，他根本就理解不到我...＂每当我妈听到我这些话就意味深长，＂再怎么说他是你老汉儿，反正你也长大了有啥子打算都看你自己吧。＂
　　后来换了工作，交了男朋友，遭受了社会的毒打，我爸都是通过我妈知道的，偶尔电话里讲几句也是陷入尴尬的沉默，然后草草地挂了电话。后来听我妈说他也悄悄追问过我对象是哪里人，远不远，但从他嘴里说出来永远都是一副命令语气＂不准嫁远了，不然这么多年白养你。＂所以我们的交流总会不欢而散。
　　某次过年在家，我妈开始回忆起我小时候，我才后知后觉。
　　＂那时候你读一年级，下雨路上坑坑洼洼都是土泥巴，人家娃儿都回家了，你老汉儿说你肯定又跑去哪里耍了，不晓得回屋，折了根金竹条条准备收拾你，结果大老远就看到你往回走，背多大个书包，一手拿伞一手拿雨鞋，一步一个脚印走得跟个小老太婆一样。你老汉儿悄悄咪咪就把金竹条条从背后头扔了，跟着就迎上去说着我屋幺女回来咯~＂ 。
　　我妈说着哈哈的不止还顺带嘲笑了一遍旁边默不作声的男人。
　　＂你上大学没生活费了，你老汉儿把你一顿吼了说不给你转钱。过哈儿就问我给你转生活费没有，我说我不转，是他说的不要给你转喊你自己想办法。他跟到就说我喊我搞快去给你打钱，甚至怕你不会用自助取款机还专门跟到一路。他的心哪有那么硬哦，就是不爱开腔说话，半天憋不出来个屁。＂
　　＂还有那年你上学突然腿痛路都走不了，你老汉儿挂了电话骑个摩托车就往学校跑......还有你昨年...…还有地震那年...…＂
　　这些事情我听着放电影似的一幕幕闪过，忍不住的鼻子头一酸。
　　可又一想到他总是给我灌输女生读书无用论，那刚升起的愧疚就无影无踪了。
　　20年我遭遇滑铁卢，欠下一笔巨款，本想着自己能解决，但终究还是扛不住压力，打电话给我妈，奈何她收入甚微，几乎没什么作用，她劝我去跟我爸好好说，我说觉得他不仅不会管甚至还会骂我，我实在太了解他，真的不想低这个头。
　　我妈沉默一阵，＂你总归还是要跟他说，这么大个事情，不然你一个女娃娃怎么办嘛，我也是帮不到你，你妈没啥子本事。＂
　　最后出于压力，最终还是给他打电话了。不出意料的，一点狗血的转折也没有，他确实跟我想象的一样在电话里一顿破口大骂，并撂下死了都不会管的话然后挂断。
　　那时候根本哭不出来，想想也是，自己造的孽，跟他有半毛钱关系吗？于是就准备了借条，可他依然没有理会，后面几天甚至毫无联系。
　　不久我妈来了电话说她整夜整夜睡不着，我爸一直在问事解决了没有，她说我孤家寡人的怎么解决，他才松口，希望我再央求一下。
　　这回我没有听话，没有联系，没有低头，我觉得自己不该拖累别人，可最终他还是打了钱过来，我心里是感激的，说会还的，也没有再听到他多一句话。回家过年的时候以为他会揪着这件事教育训斥我，但反而只字未提，也比以前温柔很多，甚至会主动跟我说一些话，可这氛围仅仅支撑几天，我们就再一次不欢而散，可能这才是常态，这才是种下的因，收下的果。直到现在我们依然不冷不热，偶尔通话，也会尴尬地结束。
　　有时候跟我妈开视频，他会时不时地过来蹭个镜头，但是不说话，明眼人都知道他什么意思。
　　我想我大抵是爱他的，那个不言不语故作淡定的男人。他恨我不成钢，我讨厌他的抠门小气和大男子主义，这也是真的。
　　我也就是个凡人，我相信很多人都是。沧海一粟，芸芸众生，看到的普通且平淡，明白的幸福且知足，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