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6滚开，让我做个贫穷的俗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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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类离不开道德，但人类说话动辄扯上道德，也是一种社会语病。
　　在996问题上，我反对以道德来斥责马云和刘强东。将他们两位描述为黑心资本家，长着鹰钩鼻，挥舞文明棍，动不动就敲得贫下中农满头是包，并不有助于理解这个问题，更无法改善义愤群众们的人生。
　　马云和刘强东虽然在舆论压力下，都先后为言论打补丁——马云说不能违反劳动法，刘强东说＂奋斗的人才是我的真兄弟＂，但撕掉这些补丁，他们对加班文化的推崇，完全合乎他们的身份和价值观。
　　即使在欧美，一个成功的企业家，也不可能是一位深孚众望的工会领袖。劳资关系即使涂上再厚的员工生日会奶油，也是对立的。员工永远想拿更多的工资，加更少的班，老板则一直会盯着员工，以防他们偷懒耍滑。
　　更文明的社会，不会强力消除这种对立，或者假装这种对立不存在，而是完善对话和妥协机制，让尽可能多的人都有发言权，都有渠道将利益诉求摆到桌面上，大家敞开谈。
　　这种机制也有弊端，比如不少西方企业家和公知就指责，工会制度增加了企业经营的难度和成本，造成一些无谓消耗，最后降低了该产业在全球的竞争力。
　　但好处也很明显，劳动者作为一个整体，有合法途径来制约资方的索求，才可能避免让自己沦为写字楼和工厂里的新奴工。
　　这种奴工都是生产和经营流程中的一个螺丝钉，上下班时间只会比法定多，从来不会少，老板和上级的工作指令支配了他们的一切。智能手机上装的各种通讯和生产力APP，则成为新奴工们精致的电子镣铐。
　　在这样的氛围里，霸道总裁们推崇狼性和战狼，团购《没有任何借口》和《把信送给加西亚》硬塞给员工拜读，鼓吹996和007，一点都不奇怪。
　　在大佬们的创业史中，有势力的人很少跟他们讲道理，世界也很少温柔对待过创业者。这些人从尸山血海一路爬出来，你却要告诉他们慢下脚步，等等步伐不快的员工，可能吗？
　　不独中国，全世界有权人有钱人的通病，就是好为人师，但又望之不似人师。创业成功者很容易被＂幸存者偏差＂支配，将自己创业成功的必要条件，视作员工尽职的充分条件。
　　做老板还不过瘾，还想成为人生导师，遇到对牛弹琴时，恨铁不成钢之痛愤，便跃然纸上。
　　然而，退一步看，时势不同，风口不再，当惯了主角，就该想想跑龙套的苦和弱。总裁再霸道，也只能收服一部分人心。其他一些人，恐怕只是在用躯壳逢迎，保住一份工作而已。
　　无论在什么集体，只要强制思想一律，就一定会批量制造顺民和心口不一的两面人。就996而言，很多人都在网上说，他们加班其实没事儿干，但老板喜欢加班的员工，所以你就必须做出加班的样子。
　　可以想象，有多少白领告别凌晨3点还灯火通明的产业园区，用手机登上＂996.ICU＂，寻找其他同命人的呐喊，内心茫然无助的样子。
　　强者非但不体恤这些可怜人，还视他们为职场的蟑螂，非要除之而后快。他们的逻辑是，＂我给你那么高的工资，让你996过分吗？＂
　　是的，有钱就有理。能在中国成功的企业家，大都受益于野蛮成长狼性作战，企业伦理在他们那里早就矮化窄化为＂赚钱活下去＂，长此以往，价值观和思维模式肯定会扭曲。
　　问题是，企业内没人敢提醒他们，人们都在山呼万岁，老板们被迷之自信包围。一旦走出企业内网，他们自认为语重心长老成谋国之言，都会分分钟沦为笑话，被视作对现代文明的挑衅。
　　这些企业家之所以能成功，就在于对细节和流程近乎变态的偏执，当他们的话语难以在更广阔的天地获得理解和尊敬，这种落差，估计比做生意赔几个亿更让他们焦虑。
　　可事实上，马云刘强东说清楚一些社会问题，并不比让我教他们赚钱更加靠谱。
　　这个言论场原本不必这么撕裂。有钱人就因为＂成功＂了，就拥有功率更大的话筒。没钱的人像牛马一样沉默，怨愤潜滋暗长，只等有一天破土而出。
　　一个更值得寄托身心的社会，永远会给那些不＂成功＂的人留有一席之地。他们只想打好一份工，按时足额拿到薪水，每天能有时间睡足觉，陪爱人散散步，逗逗儿女，而不是将孩子交给老病的父母，自己去996和007，腰颈肩腿心肺脾胃一身病，隔三差五再为猝死的同事和同行点一张蜡烛照片。
　　日本作家森博嗣说得实诚，＂因为工作让人乏味痛苦，而不是让人愉快，所以老板才给你发工资。＂商业社会和被既得利益者把控的媒体，每一天都在灌输着＂你应该热爱工作＂，＂努力工作就会赢＂等陈腔滥调，并不是这些话有道理，而是它们服从于强者的利益。
　　十几年前，有多少跟马云一样奔波推销的男人，至今垂垂老矣、只顾得住温饱；又有多少地板都没得睡，只能蜗居地下室的北漂，现在只能攥着鸡蛋饼，在手机屏幕上瞻仰刘强东的光辉事迹？
　　正是无数为了活下去、活得更好，而愿意忍受枯燥疲累的工作的人，才支撑起马云和刘强东的成功和光鲜。中国需要马云和刘强东，但并不需要每个人都去成为马云和刘强东，也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心力、能力和机遇成为马云和刘强东。
　　马云们和刘强东们，都成功于互联网解构传统社会的年月，阶层攀升从未如此容易过。随着风口和潮流逝去，传统社会和互联网江湖越来越阶层固化，年轻人们很快会发现，他们努力不努力，加班不加班，人生的差别其实并不大。
　　当你注定要在300米海拔下终老，有人在珠峰之巅吆喝你要加油，要成为人上人，否则便白活一辈子，你如何回应？
　　一群都很辛苦的人，争论哪种人生更有价值，或许意义不大。能否问一下，是谁让这届中国人，无论男女老少，都活得这么辛苦？
　　该努力自然还要努力，可是，有的人仅仅活着，便耗尽了全部力气。他们每一天都在操心月供和奶粉钱，见缝扎针只想补一会儿觉，从未盘算着创一个千亿级的大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