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身上,只有文人的至情至性,却无一点多情风流
巴金生前的最后几十年,他的卧室里总是放着一个骨灰盒子,那是他的妻子萧珊的骨灰。
萧珊离开后,巴金没有将萧珊安葬,而是将萧珊的骨灰一直留在身边,那样的话,就好像萧珊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2005年,巴金先生去世,按照他的遗愿,他的骨灰和妻子的骨灰,被一起撒进东海。
他们两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从此真正的血肉相连。
人间多别离,愿天堂再无别离。
汤显祖在《牡丹亭》里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有人说,自古文人皆多情,如徐志摩,文采奇高,可人也风流,如柳永,留恋烟花之地。
可是文人一旦专情,那便是感天动地。
沈复沈三白和妻子芸娘,感情至深。在芸娘去世后,沈复说:奉劝世间夫妇,故不可互相仇恨,亦不可过于情笃。
为何如此,因为沈复深情,在妻子芸娘离开之后,他的感情也就随着芸娘离开了,可留下的,却是无尽的痛苦和思念,《闺房记乐》一篇之中,相伴之处,美得让人流连忘返,可悲伤之处,也往往让人泪流满面。
再如金岳霖,为了林徽因,一生不娶。
巴金也是,巴金一生,不曾有任何情感绯闻,年轻的时候,萧乾说:巴金写恋爱,然而不谈恋爱。
后来遇到了萧珊,他毕生的感情,就都给了萧珊,"我见众生皆尘土,唯你是青山"。
她是巴金第一个爱上的女人,也是最后一个爱过的女人,天涯何处无芳草,可是对于巴金来说,除了萧珊,这世间再无可入心的人。
对巴金来说,山川是你,故人是你;长风是你,细雨也是你;默默是你,温情是你;新人是你,故人是你。在他一百多岁的生命里,爱情只有一个名字,叫萧珊,也叫陈蕴珍。
2005年10月,101岁的巴金,闭上了眼睛,只是不知道离开的那一刻,他的心里,是期待,还是迷茫,是恐惧,还是欢喜?
因为,自此离开,此生便再不用思念了。他离开了,是否能见到心爱的萧珊?
苏轼在《江城子》里说: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月华还如旧,可惜人事早已非,夜晚对着明月孤灯,却没有一起赏月之人,一别容易,再难相见。
词人晏几道也说:"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当他离开的那一刻,他一定是去和萧珊见面去了,那个他想念了半生,爱了一辈子的人,终于又见到了。
早在之前,他就曾在一片怀念妻子的文章当中写道:人死如灯灭,我不相信有鬼,但是,我又多么希望有一个鬼的世界,倘使真的有鬼的世界,那么我同萧珊见面的日子就不远了。
可能如今,他们正在另一个世界相依相守,那里没有苦难,没有病痛,没有分离。
1936年,巴金32岁,因为长篇小说《家》,他声名鹊起,成了很多女孩追求的对象,《家》控诉了封建家庭的罪恶,对人性的压抑,歌颂了年轻人的觉醒和反抗,许多读者都给他写信,其中,有一个叫萧珊的高中生,给巴金写信最多。
有一次,巴金拆信的时候,从里面滑落出一张照片,是一个年轻女孩,齐肩的短发,明亮的眼睛,照片背面写着:给我敬爱的先生留一个纪念。
巴金给这个年轻的小女孩回信,用大叔一样的心情,称呼对方为"我的小友"。确实,在他眼里,萧珊就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他比萧珊大13岁。
那时候的萧珊,恰恰就是巴金书里歌颂的进步觉醒的青年,因为参演话剧雷雨,和进步人士交往密切,被学校开除。
巴金虽然欣赏他的这位"小友",却并没有多想,更不会想到爱情。可青春活力的萧珊,却将巴金当成了所有,她写信诉苦,告诉巴金自己的思念,萧珊的热情,在巴金宁静的心里,吹起了波澜。
巴金是一个独身主义者,他并没有结婚的打算,直到他遇见了萧珊,他才为萧珊接受婚姻。
可能也正如李宗盛在歌里唱的:我从来不想单身,却有预感晚婚。
大概有些人之所以迟迟不结婚,就是为了等那个让他愿意改变自己的人出现。等到他出现的时候,山川就有了色彩,寒夜就变得温暖。
他们书信联系了很久,却一直没有提出见面,只是标准的笔友。萧珊有疑惑,就写信给巴金,而巴金为萧珊解答。
后来有一次,萧珊主动说:"笔谈如此和谐,为什么就不能面谈呢?希望先生能答应我的请求。"他们相约在一家咖啡馆,萧珊欢快地叫起来:"哎呀,李先生,您早来啦!
巴金谦逊地一笑:"唉,你也早啊!
她那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着巴金,文雅、快活地笑着说:"李先生,您比我猜想的可年轻多了。"
不善言语的巴金一下子少了许多拘束,开心地说道:"你比我想象的还像个娃娃呀!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在那之前,他们一直笔名联系,这时候,巴金才知道,他面前的这个女孩,叫做陈蕴珍。
见面的时候,萧珊告诉巴金,自己想离家出走,因为家里就像巴金书里的老式家庭,而她要做那个觉醒的进步青年。
听见萧珊的话,看着萧珊还是一个大孩子,巴金赶紧说:"千万不要这样,像你这样的少年还是一只羽翼未丰的小鸟,很难远走高飞的。现在社会纷繁复杂,决不可冲动行事。你应该多读书,多思考,再行动啊。"
萧珊听从了巴金的话。
见了面之后,两人的关系更近了一步,他们不仅写信,萧珊还会上巴金住的地方,和巴金说话,帮巴金收拾家务。
在萧珊心里,巴金已经不仅仅是先生(事实上,早就不仅仅是先生了),更是爱人。
而对于巴金来说,萧珊的出现,也让他一点一点的改变,他的心在一点点变得柔软,
后来,萧珊的家里给她找了一个大户人家,想要给萧珊定下婚约,萧珊将这件事告诉巴金,她希望巴金能给她一个肯定的答复,承认他们之间的关系,可是巴金给她的答复是:这件事由你自己考虑决定。
看见这个答复,萧珊失望了,她觉得自己只是一厢情愿,原来自己心爱的先生,竟没有爱过她。她哭着跑着离开巴金的住处,心里一片冰凉。
可是巴金解释说:"我是说她还小,一旦考虑不成熟,会悔恨终身的。将来她长大能有主见了,成熟了,还愿意要我这个老头子,那我就和她生活在一起。"
巴金的解释,让萧珊觉得欢喜,因为她明白,这是巴金对她的尊重,这是巴金对爱情的尊重。巴金的解释,让萧珊明白,巴金原来心里是有他的,只是他有自己的考量。
战乱的时候,会有温暖,但战争带来的痛苦,也时时刻刻都在影响着人们的生活。
巴金的工作没了,离开了原来的出版社,巴金心里很难受,体贴入微的萧珊不等大学毕业,就来到巴金身边:"你不要难过,我不会离开你,我说过在你身边的。"
上海沦陷后,萧珊和巴金一起逃亡,此生无论生死,一定要和相爱的人在一起。
是呀,从那以后,他们就很少分离。
或许正如钱钟书先生对杨绛先生说的那样,从今往后,只有死别,再无分离。
1944年5月1日,巴金在桂林漓江东岸,借了朋友的一间木板房当新房,他们没有添置一丝一棉、一凳一桌,只有巴金4岁时与母亲的合影,作为祖传的珍贵家产。也没有什么可安排的,只委托弟弟李济生以双方家长名义,向亲友印发了一张旅行结婚的"通知"。
他们结婚了,那时候的巴金,已经不惑之年(40岁),而萧珊也不再是小女孩,而是一个27岁的大姑娘。
婚前,巴金称萧珊为:我的小女孩。
婚后,巴金依旧叫萧珊为"我的小女孩",萧珊不依,说:"从今天起,我是您的妻子了,再不许叫我小女孩了。"
巴金这才答应:"我以后一定记住,再不叫你小女孩了,因为你已经不是一个小女孩,而是一个妻子了。"
婚前,他们聚少离多,婚后,他们相依相守,每次离开几天,总会书信联系,那时候的文人,似乎写信是顶浪漫的事情,沈从文给张兆和写信:我一生行过许多路,见过许多桥,看过许多云,喝过许多酒,却只爱过一个年华正当的人。
婚后的二十几年,没有吵架,没有红脸,他们相濡以沫,相互扶持。在《怀念萧珊》中,他写道:我有什么委屈、牢骚,都可以向她尽情倾吐。有一个时期我和她每晚临睡前要服两粒眠尔通才能够闭眼,可是天刚刚发白就都醒了。
我唤她,她也唤我。我诉苦般地说:"日子难过啊!"她也用同样的声音回答:"日子难过啊!"但是她马上加一句:"要坚持下去。"或者再加一句:"坚持就是胜利。"
那时候巴金被打压,遭受了极大的痛苦,可是每次回家,他都对萧珊说:我没有受苦。他怕妻子为自己担心,每次看见妻子的笑容,他才能感受到温暖。
然而,人生总是那么变化无常,巴金挺过来了,但是妻子萧珊,却没有挺过来。
萧珊生病了,病情很严重,巴金每天申请半天假期,去医院陪着萧珊,和她说话,照顾她。
动手术那一天,萧珊哭着对巴金说:看来,我们要分别了。
五天后,萧珊走了,巴金感到医院的时候,萧珊的身体,已经被白布盖起来。
我想,这是多不公平!她究竟犯了什么罪?她也给关进"牛棚",挂上"牛鬼蛇神"的小纸牌,还扫过马路。究竟为什么?理由很简单,她是我的妻子。她患了病,得不到治疗,也因为她是我的妻子。想尽办法一直到逝世前三个星期,靠开后门她才住进医院。但是癌细胞已经扩散,肠癌变成了肝癌。
拿到萧珊的骨灰后,巴金没有下葬,他将妻子的骨灰放在自己的枕头边,每天陪伴着妻子。
以前多别离,而今常相聚。
巴金写道:她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她的骨灰当中有我的泪和血"
世间夫妻,相爱容易,相守很难。巴金如此,世间许多夫妻亦如此。
萧珊去世后没几天,巴金的头发就全白了。
许多小说当中,有说主人公因为悲伤,一夜白头。巴金也是,情之至深,又怎能忍受别离。
有人说:我们这一生,会遇到很多人,缘分皆朝生暮死脆弱如露水。唯独与你,像是一条生生不息的河流。
诗人元稹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去巫山不是云。
这一生,一人就是一生,一百年的时间,只爱一个人。
感情原是深情容易,但专一很难,可这世间最难得的,恰好就是专一而又深情的人。
自从你走后,世间光彩早已被你带走了。
我的人生,只是为了守候和你相聚,曾经是为了遇见你,而后是为了与你相逢。
文|帝小羽,我从山里来,欲回山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