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毛 来源:鲁豫有约公号(ID:lyyy_scndgs) 原创文章未经许可禁止转载 如需转载请联系【鲁豫有约】微信公号获取授权。关注【鲁豫有约】微信公号看更多人物故事。一年一度的FIRST青年电影展犹如青年导演的战场。有些人在这里一战成名,从此扶摇直上;也有人带着失望离开,继续飘荡在风中。 十年一觉电影梦。对于电影创作者来说,如果不是足够热爱,又如何能忍受这漫长的旅程。 7月28日19点15分,西宁奥斯卡国际影城2号厅,《雨打芭蕉》正在举行世界首映。 灯光渐暗,全场观众屏气凝神,闫冰坐在四百多人中间,微微有些紧张。开场快一分钟,大银幕只有声音,没有画面。有观众以为这是导演刻意表现的手法,忽然灯光亮起,工作人员上前解释,电影拷贝出了一点问题。几分钟后,灯光再次暗下去,影片终于顺利播放。 这个在首映当天出现的一点"小波折",如今看来似乎更像某种预示。彼时闫冰大概还不知道,两个小时过后,他将在汹涌的声浪里漂流更长时间。 01|出发 闫冰,一名导演,34岁,来自东北。 初中时梦想踢足球,搞摇滚,后来皆因天赋差点儿意思,弃了。 高二那年看完同桌买的《看电影·午夜场》杂志,迷上电影艺术,东奔西走租影碟,熟背《猜火车》片头两分钟中英文独白台词,觉得特酷。 大学就读于山西传媒学院导演系,有个师弟叫毕赣。 后来考入北京电影学院继续深造,至今北漂十年。 闫冰拍过广告教过书,2016年开始闭关写剧本,对一切来钱的活儿视而不见,生活水平断崖式下跌。随着卡里余额越来越少,他在北京的住所也越来越偏,从农业展览馆到通州北苑再到环球度假区,从东三环搬到东六环,去年索性搬离北京,迁居河北燕郊。 他想成为作者型导演,计划用三部电影,探讨统一议题,持续形成更大的讨论声量。第一部电影《雨打芭蕉》,剧本他和编剧陈至诚写了四五年,数次易稿,但创作方向始终明确:不走主流电影的叙事路线,但依然精耕剧作。不被焦点事件捆绑,只呈现生活本身。 文本创作期间,一个叫孙兆珲的人通过朋友找到闫冰,说自己想做一部剧,需要一名导演。两人聊得挺好,但闫冰最后还是拒绝了对方,说自己正在写剧本,什么活儿都不接。孙兆珲问:"你在写什么剧本?回头可以给我看看。"闫冰后来把剧本拿给孙兆珲看,对方觉得不错,但苦于当时没有资金启动。 2019年,闫冰带着《雨打芭蕉》剧本去参加第14届华语青年电影周"猎鹰计划"项目创投,进入十强,获得十万元样片拍摄资金。他觉得钱不够,问孙兆珲:"你能不能余外再找二十万拍样片?"孙兆珲说:"行,我给你找。" 没过多久,孙兆珲就找来20万,他也随之"入坑",明确成为了《雨打芭蕉》的制片人。但闫冰觉得孙兆珲创业伊始,想替他分担一部分预算,于是又联系监制之一丁建国,帮着从一个热爱艺术、经常帮助青年艺术家的企业家朋友李行那里筹得十万元替孙兆珲分担。 2019年11月,闫冰开始拍摄《雨打芭蕉》样片。片中很多场景,外联制片提供的选择他都不满意,后来干脆自己去找,为此专门下载了各种APP,每天拍完戏回到住所,先看一遍当天素材,再和联合编剧陈至诚改一下第二天的剧本,然后打开APP开始找景,发给助理去现场实拍实看。 片头字幕"雨打芭蕉"出现时的那场戏,一家三口分别出现在三辆车上,三车相互交汇,三人彼此不知,这一刻,只有观众拥有上帝视角,获得最多的信息知情权,冷眼旁观注视着这个家庭,体味人生的百味杂陈。对观众来说,这是专属于他们的"超验"时刻。这场戏很重要,相当于整部电影的Icon。一直到电影快拍完时,闫冰才找到合适的场景。 样片拍完,终审路演,《雨打芭蕉》拿下头奖,获得ARRI全球扶持计划·华语青年未来计划的支持。加上孙兆珲本身对于样片的喜爱,信心更足,觉得这个项目值得做下去。拉投资,谈演员,2020年9月21日,电影在广州正式开机,拍摄历时一个多月。 影片呈现的是当代中产知识分子家庭生活图景,由一对夫妻延展到两个家族,三代人的爱欲纠结,家庭人员之间各怀秘密,人物经历与情感在层层铺设中缓缓展开。 《雨打芭蕉》剧照 精致的中产生活,衍生出一群过分注重体面以致于欲望不断被压抑的人,电影由此出发,探讨婚姻、代际关系、社会机制与生老病死,抒写当代中产家庭的精神困境。 此类议题在近些年的华语电影中难得一见。FIRST策展人、选片人段炼看到《雨打芭蕉》的价值,邀请闫冰参加今年的FIRST青年电影展。许多业内人士也对这部电影抱有很高预期,闫冰团队对拿大奖充满信心。 出发去西宁前,孙兆珲私下开玩笑说:"基于我们这么多年的努力和对影片的细致雕琢,这次拿不上最佳影片,某种程度上,就算输。虽然文无第一,但是它有它的游戏规则。" 02|争议 7月26日,闫冰从北京抵达西宁。前一晚,他和几位同行饮酒大醉,差点儿误机。 这是他第一次踏足这座城市。 古老的高原城邦接近太阳,总要比中国大多数地方更慢一些落入黑夜。日间这里天高云阔,街角巷道总能看见戴着白帽顶、蒙着头纱的回族男女,有时还会遇到红衣喇嘛,城市"奇观"和日常融为一体。到了晚上,夜风苍茫,酒杯碰撞,西宁人在推杯换盏间迎接一个又一个宿醉未消的清晨。 闫冰对一切事物天然充满好奇,有分析的欲望,解剖的欲望,探求真相的欲望,但此刻,他已无更多精力再去探索眼前这座城市。这次行程匆忙,他的第一部作品《雨打芭蕉》入围了今年FIRST青年电影展,两天后举行世界首映。这些天,他忙着参加酒会、与同行交流、做电影分享、接受媒体采访。 右一:闫冰 《雨打芭蕉》首映后,豆瓣开分6.3,评论两级分化。尽管在电影放映之前,闫冰就想过可能会有部分观众感到不适,但这个分数仍然远低于他的预期。300多条短评,他一条一条往下翻,心情越来越低落。 "大部分影迷还是主观情绪的释放,抱着主流电影的思维来看影片,说没故事,没高潮。但其实我的出发点就不是要写绝大部分电影会写的焦点事件,而是像散文一样,找到生活、生命中一些幽微的瞬间,在人物性格、人物前史的刻画里面找关联,形成秩序,所以肯定是反主流叙事,当然不会有高潮。" 但他还是忍着那些攻击,把所有评论看完。 "偶尔能在一百条评论里看到一条有价值的理性建议,对我来说就是值得的。我倒没有那么脆弱,因为我知道我的创作力在那儿。" "任何一个创作者,作品出来之后,必然要面对公众讨论,你要接受赞美,也要忍受攻击,但其实更多的是在赞美和攻击之间,等那个客观的意见,这对一个作者下一步创作是有极大帮助的。" 闫冰想起有天和《单读》主编吴琦聊天,对方说:"你是不是也要反思一下自己的创作方式,过于从理性出发,从一张精确的图纸出发,而缺乏因为生活中某个瞬间想要去创作的冲动?"这番话让闫冰开始重新审视自己。但他依然觉得理性和逻辑比感性冲动更重要,也更可以保持长久的、稳定的创作输出。 "我这十年一直在创作第一部电影,其实这十年的进步本质上还是通过读书和观影在自我修炼,很少有机会得到高人的点拨。监制王红卫老师和丁建国老师是点拨过我的高人之一。一个作者在作品问世之前,一直是在跟自己对话,是极不客观的。一旦有一个作品面世,如果这个作品越有影响,越有争议,越能引起更多讨论跟‘射击’,就像一个靶心一样,你就越有机会听到更多外界的反馈和意见,发现自己之前没有注意到的问题。" 闫冰相信,一部作品出来之后,会让一个作者迅速成长。面对争议,吸收理性的声音,他的作品也会一部比一部更成熟。 03|西宁的夜 7月30日晚,唐道637锅庄广场,野孩子乐队正在露天舞台上弹唱西北民谣。他们受邀参加FIRST展映期间活动"西宁的夜"。 舞台四周被人群层层包裹,很多人专程远道而来。人群之中,第一次来到FIRST的刘昊然用手机拍下一段演出视频——画面里,伴随着野孩子的歌声,一架飞机正穿过城市上空,划破西北高原的夜晚。 此时,距离锅庄广场600米以外的万达影城里,《雨打芭蕉》媒体放映场刚刚结束。VIP室内,闫冰与十几个媒体人围坐一起进行映后交流。 "你这片子剪辑有点儿乱。" "你这片子没有情绪释放点。" "你这片子里广东话口音有问题。" 30多分钟的时间里,有两三个人轮番对闫冰提出建议,告诉他"你应该怎么做"。一个影评人建议闫冰多拍短片练习:"你就狂拍,也不用放出来,你这片子大概有300个想法,你就单提出两个拍成短片……" 孙兆珲听到这儿有些坐不住了,过来解释,导演不是因为有了拍片机会就刻意把所有想法加到影片里。"比如像这哥们说的,这个影片里有300个想法,但其实他已经去掉了600个,刚开始的时候他可能是900个,所以他不是刻意要往电影里边加东西,而是他脑子里边已经形成了一套系统。" 《雨打芭蕉》媒体映后谈 《雨打芭蕉》从剧本到成片,孙兆珲看过太多遍。他今年30多岁,人生正处在应对生活琐碎和处理各种关系的阶段,所以他很熟悉电影中那些盘根错节的人物关系,这也是剧本一开始吸引他的地方。但他也能理解为什么会有观众觉得电影"乱",毕竟大多数人只看过一遍电影,可《雨打芭蕉》中层层铺陈的信息,一遍是不足以看清的。 闫冰建议,这部电影至少要看两遍以上。因为信息量密集,又没有平铺直叙,都是拧着劲儿写的。排列错位,垫着层次,通过隐藏或者省略,不经意地传递信息,这是更现代的写法,所以也更挑观众。如果只看一遍,很难立马接收到全部信息,会容易忽略掉一些细节。 片中两兄弟——楚志勇和楚志谋,两个名字暗含了父母对两个儿子最初的期待,可兄弟俩后来的人生却并未如父母所愿,有"勇"的哥哥做了医生,有"谋"的弟弟成了农户。在闫冰看来,生活就是这样,它并不会按照你的预期行进,有时候甚至跟你的预期完全背离。 弟弟在大哥面前流泪背圆周率的那场戏,让你看到楚志谋身上令人唏嘘的悲剧色彩。一个数学天赋极高的人,却又活得如此平庸,仿佛是命运的捉弄。闫冰觉得这是极其动人的。 《雨打芭蕉》里很多人物故事,闫冰并没有刻意表现出来,有些信息只用一个镜头带过,剩下的留给观众慢慢发掘。有影迷形容,观看《雨打芭蕉》的过程就像在做一场拼图游戏——镜头语言以及台词文本背后所包含的巨大信息量,必须不断思考才能逐渐勾勒出这个家族的全貌。 这场"媒体映后谈"到最后气氛着实有些难耐,让人想要逃离现场。孙兆珲无奈地戏言:"以后就拍短片吧,真的,长片又费钱又不讨好。" 此刻,不远处的锅庄广场已经化作远方客人的温床,欢愉与热血正在这片土地上恣意涌动,他们的狂欢尚未到达尽头。 但对闫冰来说,这或许不是一个令人喜悦的夜晚。 04|散场 8月1日18点45分,《雨打芭蕉》在奥斯卡国际影城举行最后一场放映。观众入场之前,影片做测试检查,编剧陈至诚第一次在大银幕上看到自己参与创作的作品,回想起五年来的孤注一掷,有些激动,对闫冰说,"我看得快哭了。" 这是一个充满仪式感的时刻。 一部电影从酝酿到诞生,历时多年,犹如一场梦。再过一天,电影节结束,人们从梦中醒来,电影也将回归现实,拥有属于自己的命运。 《雨打芭蕉》团队,左二:闫冰 8月2日下午,FIRST青年电影展在青海大剧院举行闭幕盛典。星光红毯开始之前,所有剧组成员聚在后台新闻中心等待出场。 一些人见了面开始寒暄,一起合影,相互打气;一个青年导演全程盯着转播电视发呆,他旁边的男演员正在低头玩手机;另一侧的女演员沉醉于自拍,对着镜头,比了一个"耶";闫冰和《雨打芭蕉》剧组成员坐在房间最后一排,谈笑风生。 红毯正式开始,剧组列队候场,像是等待检阅的士兵。FIRST影展CEO李子为走到大家面前,以将军般的口吻下达"命令": "今年因为疫情,红毯没有观众。虽然没有观众,但你们可以自己带点儿情绪!" "今晚无论你们谁获奖,请在台上说点儿有内容的话,别全是感谢!" 当晚的颁奖典礼,《雨打芭蕉》获得最佳电影文本奖。FIRST评委会给出的颁奖词是:"在枝蔓交叠的家庭叙事中,作者细腻又精巧地书写每一个人物的经历与情感,在层层铺设中娓娓道来。以显微镜观察般的记叙呈现复杂又难以言说的生活图景与精神困境,展开对中产生活中那些宏大又囿于日常的话题的探讨,久违而稀缺。" 陈至诚当天因为高原反应无法来到现场,闫冰一个人上台领奖,他接过奖杯后,只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便匆匆走下台去。 后来他回忆起那一天,说自己其实"挺失落的","因为我知道最佳电影文本奖一开,后面的奖就没了,所以我在台上也没有心情说太多话。这回就这么着,好好反思,查漏补缺,继续创作,下次卷土重来。" 那一天很多人向闫冰表示祝贺,但他其实内心沮丧。没拿到最佳剧情片,按照孙兆珲出发前的话来说,就是"输了"。忻钰坤导演在台下按了一下闫冰的肩膀,在闫冰看来,这是作者和作者之间的默契,那个动作好像是在安慰他:别太在意。 颁奖礼结束后,闫冰和团队的人一起吃饭,所有人情绪低落,他和孙兆珲先是互相打气,然后安慰大家:"至少有个结果,总比空手而归强。这仅仅是开始,远不是结束。" 回北京以后,与闫冰约了一次专访。 聊天过程中,几乎任何话题,他都能联想到电影。 聊到音乐,他讲起大小调代表的两种情绪:"大调欢快,小调伤感。" "你喜欢那个歌手?"他喝了一口咖啡,反问道。 "罗大佑。" "罗大佑的歌基本全是小调调式,比如《鹿港小镇》《你的样子》,都是很典型的小调。他的《童年》是大调,我很喜欢《童年》,但让你久久不能平息的一定是小调对吧?其实我这部电影的方向也是往小调走,就是想传达生活和生命里的诗意与哀愁。" 聊到设计,他能从迪特·拉姆斯的设计哲学讲到奥卡姆剃刀原理:"‘如无必要,勿增实体。’其实我写剧本、拍电影,也是遵循这样的逻辑。" 在闫冰看来,电影创作就是一个各方设计的过程,要有设计,有精心的安排,但最好达到那种"处心积虑的随便"——看起来好像很简单,其实简单背后是经过复杂辩证的。"就像原研哉设计的小米logo,通过严谨的数学公式推导出数个版本,才选出一个最美的弧线。" 就连抽烟,闫冰也能想到电影。他讲起杨德昌曾经以烟盒为例向学生分享自己的剧本创作理念——烟盒就是把一张长方形的纸裁去旁边两小条之后折成的一个结构完整扎实、可以容纳东西的盒子。电影叙事结构也是如此,看起来复杂,好像要做很多工作,其实只需浪费最少的材料,再将其重新组合。 "不信你拆一个。"他说。 从小到大,闫冰喜欢的东西有很多:足球、音乐、设计、电影……绝大多数梦想他都觉得自己"天赋"不够放弃了,只有电影,一直坚持到现在。 《雨打芭蕉》计划年底上映,这部电影接下来还会面对怎样的风浪,无人知晓,也无人能左右。对于闫冰而言,眼下更重要的事是创作自己的第二部长片。 这段时间,又有一些活儿找上来,他犹豫要不要接。"我得赶紧解决一下我的财务困境了。"他说,"其实广告还好,不占用自己的剧情片名额。如果是电影的话,会违背自己前三部想统一表达的议题,会使得拳法的力道泄下去。" 又要开始一段闷头创作的日子。 十年一觉电影梦。对于创作者来说,如果不是足够热爱,又如何能忍受这漫长的旅程。 一年一度的FIRST青年电影展犹如青年导演的战场。有些人在这里一战成名,从此扶摇直上;也有人带着失望离开,继续飘荡在风中。 但无论成败,所有人最终都要回归生活。 刚来西宁第一天时,闫冰称自己为"FIRST的崭新朋友",他在广场一块留言板上写道,自己的作品是"一场危险又温柔的旅行。" 只是此次西宁之行,很多风景闫冰都没有来得及欣赏,不见高原之湖上白鸟飞翔,也未曾看过莲花山坳中三千佛唱。或许下一次以老朋友身份再来这座城市时,他能更从容一些,不留遗憾。 图片素材来源|FIRST青年电影展官方图及《雨打芭蕉》豆瓣剧照,图片不为商用,如有侵权请联系我们,立即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