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多年困扰革命历史剧的难题，被光荣与梦想解决了

　　以党史为素材的电视剧，创作难度很高。因为经过40多年影视作品的反复耕耘，想从中找到一片题材的蓝海真是太难了。
　　以革命史为基本脉络的电视剧，创作难度更高。因为从建党到建国的时间跨度三十年，期间大小事件无数，表现什么、不表现什么，详写什么、略写什么，是相当费思量的事。
　　在建党的整数纪念年份里拍党史剧，创作难度尤其高。每隔十年，就会有一次回溯建党伟业的影视创作高潮。前有经过时间沉淀的优秀作品，身侧还有时代背景相类、内容交叉的兄弟作品。破题难和被比较，是不可避免的。
　　5月25日在东方和北京两大卫视以及爱优腾三大视频网站开播的《光荣与梦想》，面对的就是上述＂三难＂。仅以＂建党＂章节而论，它的前辈有《日出东方》《中国1921》这样的作品。它的同行者，有《觉醒年代》《大浪淘沙》《中流击水》次第出场。
　　看到20集我发现，一些多年以来一直困扰革命历史剧创作的老大难问题，被《光荣与梦想》解决了。其独到的内容架构、叙事节奏，以及诗化的影像风格，使它能够力避窠臼，绽放光彩。
　　史料取舍的详略
　　已有的几部同题材剧，在历史事件的选择和历史人物的塑造上，都有规定动作要做。但不同的创作班底有不同的切入视角和关注重点，呈现出史事详略互补和人物形貌互文的有趣映照。
　　《光荣与梦想》从1919年五四运动说起，一直到抗美援朝取得胜利的1954年收尾，时间跨度超过30年。
　　历史的大框架是完备的：建党、建军、建国的历程都在；国共合作、大革命、土地革命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都有；安源路矿大罢工、南昌起义、秋收起义、西安事变、三大战役都写了。一大、二大、八七会议、古田会议、遵义会议、瓦窑堡会议...都表现了。
　　多次浓墨重彩书写过的，人人都能倒背如流的历史事件，相对而言就会略写。而一些还不算尽人皆知的，属于党史军史新发现的，能够提升今人认识水平的章节，则会在有限的篇幅里尽可能展开。
　　开篇的叙事节奏飞快，建党初期的筚路蓝缕择其要点而言，而到了黄埔军校的建立和东征、北伐这一段，则不吝笔墨摹写。
　　都知道毛泽东（侯京健 饰）＂枪杆子里出政权＂的经典论断，都知道南昌起义打响了中共武装革命的第一枪。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理论，为什么会有这划破夜空的一枪？
　　知其然，也要知其所以然，就要从黄埔军校讲起。学生军东征，宣告了用新的政治思想、军事理念武装起来的军队，战斗力远高于旧军阀的兵马。国民革命军北伐，共产党员发挥了中坚作用。
　　革命尚未成功，蒋介石（王劲松 饰）和汪精卫（黄觉 饰）先后翻脸，发动了全国范围内清剿共产党员的行动。中国革命进入低潮期，共产党痛定思痛，改弦更张，从不发展军队走向武装斗争的道路。
　　而黄埔军校为国民党培养了诸多军事人才，也为共产党培养了众多优秀将领。这些将领经受了血与火的洗礼，为建立和保卫新中国立下赫赫战功。
　　在《光荣与梦想》的这一段落中，我们领会了历史发展之必然，也感受到了革命先辈的热血和燃情。那些在阵营分野之际坚定向左的身影，那些在枪林弹雨中殒身不恤的冲锋，让人沸腾，泪目。
　　武装斗争之路也非一帆风顺。南昌起义和秋收起义的部队都遭遇了重挫，而后重生、会师、壮大。中央苏区也经历了创立、扩张、失去的过程，中央红军被迫走上长征之路。
　　一部革命史，不应该只写胜利的篇章，也应该记下失败的惨痛。湘江之战是长征路上红军最大的痛点。经此一役，中央红军由6万多人变成了3万多人，折损一半。
　　我至今仍然记得30年前看黎汝清所著长篇小说《湘江之战》时的震撼。地面敌军三面围追，天上飞机狂轰滥炸，中央纵队就是放不下苏区带来的＂坛坛罐罐＂，过江速度龟行牛步。
　　那种压抑和悲愤，透过书页直冲我的内心。后来有机会踏访了广西的湘江之战渡口，＂3年不喝湘江水，10年不吃湘江鱼＂的民谣让人心惊。
　　那些淹没在历史尘烟中的画面，如今被《光荣与梦想》再现。红一军团和红三军团在两侧顶住桂军和川军的进攻，陈树湘率领的绝命后卫师顶住中央军的咬尾，红军主力在炮火中踏浮桥过江。
　　那其实和活靶子没什么区别。开始还在计算过江的时间，后来只能不算时间了。事实上，每一秒都得拿许多鲜活的生命来换取。
　　湘江之战极大地触动了幸存下来的全军。一场路线的彻底变革和红军领导权的易手，随之发生。没有湘江之战就没有遵义会议，没有遵义会议就没有毛泽东上位，没有红军跳出包围圈走向新生的后话。
　　表现遵义会议和四渡赤水的多，表现湘江之战的少。《光荣与梦想》在中国革命史的影像化中，填实了一个重要的节点。
　　这部剧的史料选取还有一个特点：表现外部斗争，也表现内部斗争。一部党史，一方面要在对敌斗争中取得胜利，另一方面还要在内部的摇摆中选对路线。
　　陈独秀（吴刚 饰）的右倾机会主义路线，瞿秋白的左倾盲动主义路线，李立三的左倾冒险错误，王明的左倾教条主义，张国焘（李晨 饰）的分裂主义、逃跑主义路线，都曾严重地影响党的生存和发展。
　　《光荣与梦想》由于篇幅所限，不可能面面俱到，有选择地表现了陈独秀、王明、张国焘的错误路线带来的影响。这也是早期党史中为害最烈的几次错误。其中又以对张国焘在长征中私欲膨胀、争权夺利的表现最为完整。
　　这个张国焘，在建党之时便有自行接洽共产国际代表，以钦差大臣自居的表现。在南昌起义中，又代表共产国际下达阻挠起义的指令。
　　而在红一、四方面军会合后，仗着自己＂兵强马壮＂，就起了争夺＂头把交椅＂的野心。后来又擅自率军南下，另立中央，陷红军于分裂的境地。这个过程中，中央的隐忍和斗争，张国焘由强横到服软，都有丝丝入扣的体现。
　　电视剧毕竟是文艺作品。文艺创作者有自行取舍素材的自由。没有一定之规说这个必须详写，那个必须略写。 在保证历史基本面貌的前提下，主创人员完全可以进行史料的删削和整合，以及在历史暗场中遵循历史精神的虚构。
　　这方面，《光荣与梦想》的创作团队把握得不错。
　　人物塑造的收放
　　由于历史的绵延不绝和庞杂不纯，党史剧很容易陷入见事不见人，类同纪录片的误区。这也是这类重大题材的创作必须求解的难题。
　　历史如同长河，重大事件如同江心岛，《光荣与梦想》的叙事用了蛙跳战术，重要节点上停驻，但绝不恋战。而在人物塑造上，则是抓大放小。
　　一些历史的匆匆过客，也只能以过客待之。而一些有特色的＂过场人物＂，则让他尽可能在几场戏中崭露头角。当然也有一些重要的历史人物，在足够篇幅中成为精彩的艺术形象。比如毛蒋。
　　毛泽东是一大代表，因为搞丢地址错过了二大，三大的中央局委员，早年间就是一个具有独立思考精神和不屈战斗精神的革命者。
　　他的棱角在1927年国共交恶后彻底显现出来。蒋介石已变脸，汪精卫在犹疑，陈独秀要缴枪示诚，毛泽东坚决反对缴枪。这场第一代领袖和未来的领袖之间的交锋，见出了毛泽东的高瞻远瞩和大智大勇。
　　八七会议结束了陈独秀对党的领导，瞿秋白成为总负责人。他想把毛泽东留在中央搞宣传工作，但毛决意回到湖南开展武装斗争，践行＂枪杆子里出政权＂的主张。两位革命者之间的对话，见出了毛泽东的坚定和无畏。
　　然而湖南已成龙潭虎穴。毛泽东领导了秋收起义，辗转上了井冈山。杨开慧（王丽坤 饰）却在长沙被捕，倒在敌人的枪下。剧中用了极为抒情的笔调，渲染毛杨之间的深情，以及杨开慧的视死如归。
　　消息传来，毛泽东陷入巨大悲痛中。他彻夜未眠，反复书写一个大大的字：霞（杨开慧小名）。清晨，房门打开，山风将＂霞＂字吹到院中，毛泽东迈步而出，音乐响起。
　　对于一个革命家来说，他有常人的爱妻之情，但他不能沉浸在个人的悲痛中。刘江导演擅长借助音乐和行走镜头来表情达意。每到一个语言无法言传的戏剧节点上，他就用这样的手法来说尽心中无限事。
　　＂要在中华大地上写下一本新的大书＂，毛泽东告别陈独秀时这样说。随着剧情的推进，这本书里的章节越来越丰富，他的形象也越来越丰满。
　　如果说早期的毛泽东是耿直而犀利的，那剧中的蒋介石则始终阴鸷而有城府。在陈炯明叛乱中，他追随孙中山（马少骅 饰）登上永丰舰，江上漂流42天，显示了军人的勇武，也获取了丰厚的政治资本。
　　蒋介石旋即得到重用，成为黄埔军校校长。他统领学生军取得东征胜利，进一步巩固军界地位。在中山舰事件中，他初步暴露出反共的脸谱。
　　在北伐战争中，老蒋用叶挺独立团打先锋，有消除异己之意。后来独立团勇猛，2000人打成5000人，兵锋直指武昌城下。他又赶紧让嫡系部队上阵，意图抢头功。然而北洋军不是软柿子，只能又让叶挺攻坚。这几步棋来来回回，足见其内心的精明、狡诈。
　　蒋介石以国民革命军总司令之名进驻上海。他当年拜过的青帮老大黄金荣（倪大红 饰）赶紧来见面。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然后再把当年门徒的＂拜帖＂奉还，黄金荣总算是摆正位置过了关。这个过程中，老蒋的假客气、实傲慢之心表露无遗。
　　围剿中央红军，蒋介石点将薛岳（谭峰 饰）。薛岳稍有怠慢，蒋就不想让他当军长了。蒋叮嘱即将进占中央苏区的手下：石头要过刀，茅草要过火，人要换种。一手玩弄权谋，一手痛下杀招，这样的蒋介石让人怕怕。
　　《光荣与梦想》不是常态的戏剧叙事，而是以史带戏，这就决定了它只能在讲史之余的有限空间里，捏塑一下人物的形象。
　　毛蒋之外，周恩来（黄晓明 饰）对外不卑不亢，对内相忍为国，彭德怀（李乃文 饰）耿直放言，林彪（韩立 饰）心思细密，陈赓（姬他 饰）勇冠三军...许多的角色彰显了个性。
　　镜头语言的诗化
　　《光荣与梦想》在制作上是下了本的。事件纷繁意味着场景众多，一堂景可能只有几个镜头，但这堂景绝不马虎。
　　外景，上海、广州、武汉的市容，都做了民国范儿的全景特效。内景，办公室、会议室、起居室，前景陈设讲究，后景经得起细看。
　　革命领导权的交接是抽象的，但电视剧也可以具象化表现。毛泽东离开中央去发动武装起义，已然告别领导岗位的陈独秀在窗口目送他离去。这是一次无声的接力。
　　长征开始，一个8分10秒的镜头展现了这次迁徙的波澜壮阔。镜头起起落落，兜兜转转，红军的长龙在江河丛林之间蜿蜒前行。浓密的枝叶成为了镜头转接的天然屏障，不是实拍的一镜到底，但取得了一镜到底的效果。
　　血战湘江。蒋介石和川军、湘军、中央军的指挥官在四个作战室里下达了同样的命令：全都调上去，猛攻！密集的炸弹落在山上和水里，英勇的红军成片倒下。甚至还有一个水下视角：死难的战士鲜血渗开，遗体沉落。
　　这场戏看得人揪心、难受。最后一镜，毛泽东过江后从高处回首，远处是血染而成的斑斓湘江。他握着拐杖的手分明在颤抖，而红军走到了生死关头。
　　除了这些氛围凝噎的镜头，也有轻松愉悦的段落。比如，红军攻占腊子口来到哈达铺，陈赓逛街的长镜头。这是真正的一镜到底：
　　罗荣桓提着两只鸡出场，路过吃饭的李德和伍修权，碰见买辣椒的邓小平寒暄两句，迎面走来陈赓。罗和陈说了两句炖鸡的事，跟拍主体变成陈赓。
　　陈赓进眼镜店修眼镜，发现前面放了很多眼镜等着修。他出门碰见鞋摊上，张闻天、博古、王稼祥都瞪着近视眼选鞋，才知道是他们的眼镜排在了前头。
　　陈赓再往前走，一个战士吃撑了被送医，他叮嘱了几句。再往前走，碰见正在给鞋钉掌的彭德怀，两人讨论了几句新鞋旧鞋的事。这时候，两个战士拿着报纸急匆匆路过，要给毛泽东送去。这个3分40秒的长镜头结束。
　　刘江导演说：历史剧创作的难度在于它只有唯一答案。当剧作上出新千难万难之时，影像上出新就显得格外重要。
　　置景追求电影化的质感。叙事追求抒情的余响。重金拍摄战争大场面。多次用上调度复杂的长镜头...这是电视剧《光荣与梦想》在艺术上的进取和尝试。
　　这带来一种视听语言的陌生化效果，也带来了一种绵绵不断的诗情。这诗情里，有浪漫，有残酷，有壮阔，有细腻。这体现了导演和他的团队面对革命历史题材的艺术翻新，也体现了中国影视工业现阶段所能达到的制作水准。
　　这部剧目前还只播了一半，接着奏乐接着舞吧。
　　【文/李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