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先生写过一篇散文《渐》,说人生是不知不觉地渐进的,让人不察其进行的痕迹,也正是因为这"渐",不至于使人感到无常而不乐为人。他认为人生即是由"渐"维持的。此等人生况味,让我先是心中一惊,继而深为认同。因为"渐"是正在进行的一种状态,我们很多人身处其中而不能觉察,一经他人道出,自我思索一番便觉得果真如是。不过,我又很自然地想到了与"渐"在字义上相对应的"忽"。 我们通常都不觉得"渐",而总是感叹"忽"。因为前者是共时的,后者是过去时的。我们总是会在当下回顾过去,为时异事殊、物是人非的变化而感到恍惚。但这变化也多是渐变,可知"忽"并非绝对与"渐"相对,而是"渐"的结果。譬如种植一棵果树,天天为它施肥浇水,会不觉其日渐长大,等它结出了果子,就会感叹从种植到结果竟是如此之快。但这"忽然"结果,正是日渐的作用,只是让人难以觉察罢了。 "忽",应该是关于快的感受,愈短促愈让人觉得"忽"。孔子曾经面对着河流感叹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过去的时间就像河水一样,昼夜不息地奔流。《庄子·知北游》中云:"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人生有多短暂呢?就像白马从缝隙之间闪过,忽然就结束了。尽管儒道两家的人生观不尽相同,但他们都认为人生是倏忽而逝的。 不过,短促与否也并非可以拿什么来衡量,而只是一种心理感受。渐变的结果让我们觉得恍惚,去回忆过去,然而记忆是会遗失的,往事并非都会历历在目。我们的回忆里出现了一些空洞,而空洞是可以一眼望穿的。于是,"渐"便成了"忽"。说到这里,我想起波兰诗人米沃什的一首诗《窗》: 黎明时我向窗外了望, 见棵年轻的苹果树沐着曙光。 又一个黎明我望着窗外, 苹果树已经是果实累累。 可能过去了许多岁月, 睡梦里出现过什么,我再也记不起。 (陈敬容 译) 这首《窗》,可以佐证诗歌也是时间的艺术。诗人两次在黎明时分望向窗外,看到苹果树由"年轻"变得"果实累累",于是突然感到了许多岁月的流逝,但是什么也记不起来了,感觉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吗?苹果树的确是变得"果实累累"了啊。苹果树的结果自然是渐渐的,但诗人把它由无果到结果的过程凝缩在短短四句诗中,并且用了复沓的句式,这就把"渐"变成了"忽",突出了恍惚之感。 米沃什诗中的"苹果树"是一个象征,推而广之,我们人生中的种种变化都和它一样。我们忽然觉察出了变化,却又无法追寻渐变的过程。所以,诗人这种怅惘的情绪,我们每个人都会有。 记忆丢失造成的空洞,会让人怅然若失、倍感恍惚。故地重游时,当下与记忆的出入,亦如此。归有光散文《项脊轩志》的结尾一句十分感人,令人唏嘘不已:"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他清楚地记得这棵树是妻子去世那年亲手种下的,如今这棵树已经长得十分高大了,但妻子却早已不在了。睹物思人,物非人非,怎一个"忽"字了得? 正在度过的时光,常使我们觉得太慢:而已经飞逝的日子,又总让我们觉得恍惚。人生之"渐",正如丰子恺先生所说的那样,就像从斜坡走来,途中不觉其陡;而人生之"忽",就是我们走完了一段或者全程,回首一看,啊,原来这么快就走完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