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自荐跳脱衣舞。"这是香港作家迈克对张爱玲遗作《小团圆》的评价。不得不说,这是句很精彩的评判。当我读到这本书的时候,是在一个寂静的深夜里,仿佛能够看见一个孤独的灵魂,褪去了华服,甚至脱离了血肉的掩盖,静静地独舞。她展示着一切,展示着灵魂深处的每一道伤疤。不需要掌声,也不需要赞美。 作家写自传,就像普通人面对陌生人做自我介绍,尽量把自己写得可爱,写得情有可原。比如胡兰成写《今生今世》,那么多女人的喜爱就像是功勋一样被炫耀着,他不会描写自己的辜负,反而竟似情深如海。 张爱玲却不是如此,她笔下的九莉,实在不能说是个可爱的女孩。她完全可以在书中表示出:虽然我看似自私冷漠,可这都是因为我童年缺爱,后来又遇人不淑。但是她没有这样做,她几乎将九莉的内心世界完整地呈现出来,并且不加评判,对读者没有引导。 于是我们可以看到这个女孩在日常生活中是很不服帖的,母亲招待客人,她想帮忙却没有眼力见,反倒被母亲骂"猪"。 小的时候,母亲和她就是生疏的。过马路的时候两人牵手,因为天性敏感,母亲的纠结让她毫无被呵护的甜蜜,反而感觉那手指像是"横七八竖的竹管。" 后来在逃离父亲以后,母亲的确支付着她的教养费用,但是母亲也会埋怨,会发脾气。这些琐碎的事情折磨九莉执拗的自尊心,也毁了她对母亲的爱与期望。 其实母亲也付出过很多。九莉生病的时候,母亲请一个外国医生给她治病。医生走后,母亲对她说:"像你这样活着也是让人受罪。"这样的话语,对孩子来说真的是一种最深刻的伤害。多年以后,九莉才知道,原来那个时候母亲已经没钱给她治病了,为了请那个医生不得不委身于他。可是那些因为爱附加的伤害,已经将她对母亲的感情消耗完了,听完之后也毫无触动。 九莉后来攒钱还给母亲,那一瞬间的欢喜,是不是对自己孤苦无依的少年时代的补偿呢?可是母亲却那么难过,我想九莉是享受这种感觉的,报复亲人的不够爱,永远是建立在被爱过的基础上的。 母亲甚至以为九莉是因为她过去的私生活而恨她,九莉当然不是因为这些,却没有解释,只是略带嘲笑地想,这样似乎也好,让母亲以为是因为她的那些风流韵事而被埋怨,也符合母亲的浪漫。 这对母女间的恩怨,谁又能理清呢? 九莉也并非天生冷情,不过是倔强。她对待自己选择的爱人,都可以称得上是仁至义尽。邵之雍与她好的时候,她可以全心全意地投入,甚至容忍他的出轨,只要他肯和别的女人断干净。但是九莉还是失望了,邵之雍做不到专心,两个人分开后,九莉还把花过的钱全部还给了他。 张爱玲可以称得上是天才作家,这份天赋对作家来说是宝藏,但是对一个普通人,也可以说是一种折磨。精神触角太敏感,就容易多思,痛感也会加剧。《小团圆》里,有时候她从某人的一句话去判断整件事情,简直像是在臆想。比如九莉听见弟弟夸赞了继母一句,便说弟弟爱着继母;因为邵之雍的侄女给他管家,甚至为了帮贴邵之雍嫁给一个木材商人,然后在道别时说了一句:"你们像是在天上。"她就认为那个女孩喜欢邵之雍。 但是事实上,她并不清楚其他事情,比如那个女孩的父母是否早已去世,或者虽然活着却没有尽到父母的责任,女孩在邵之雍的帮衬下长大等等。 而友谊方面,九莉最好的朋友比比在差点被流弹击中时,她想比比反正是快乐的,就算是她死了也一样,真的不像在描述一个好朋友。 她处世冷淡,所以几乎从不憎恨,只是从不原谅,也从不期盼被原谅。 九莉曾经写下一句:"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这也是张爱玲的精神世界,亲情和爱情都被辜负过,所以她宁可活在一个永远下雨的世界里,没有人再来,也意味着没有人再离开。不接纳,也就不会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