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年后，我们依然是方枪枪，在秩序与自由间艰难地寻找一个平衡

　　作者 | 蓝一饮
　　《看上去很美》，片名简短五个字，道出对＂童年＂的反理解。
　　正因如此，影片不吝使用沉郁的交响乐和风格沉重的镜头语言。
　　其试图表达之物，确在儿童世界的范围之内，却又不输任何一部探讨成人世界的作品。
　　其独到之处，或许在于以孩童的视角叙事，却又有成人的思考与厚度。
　　在秩序感强烈的幼儿园里，四岁的方枪枪无疑是一个＂闯入者＂。
　　从一开始因为不熟悉规则而产生的不自觉抗争，到熟悉规则后产生的自觉抗争，方枪枪在幼儿园里的那些＂出格＂举动，都透露出一种可贵的质疑和抗争精神。
　　影片开头，哭闹的方枪枪被父亲送入幼儿园的镜头，突然让我想起了《霸王别姬》中的一个情节。
　　对，就是程蝶衣被母亲断了指的时候。
　　两者似乎有些微的相似，不知是导演有意遥相呼应，还是此种分离本就是人生常态。
　　同样是运动的镜头，调起观者的紧张感；同样是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同样是决绝的父母。
　　都说成年是孩子与父母的第一场分离，我看，大概许多人都忘了，幼年时在幼儿园的这一场痛彻心扉的＂分离＂。
　　这诚然是一个关于成长的故事，但又不仅仅是与成长有关。
　　方枪枪的幼儿园生活，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恐惧和泪水。
　　班主任李老师的一把剪刀，不由分说地夺去了这个小男孩的小辫。
　　尖锐的交响乐混合着方枪枪的哭喊声，近处巨大的清晰的手，握着把大剪刀，刀刃将瘦小的方枪枪夹在中间，模糊的小身影作势逃离。
　　我有点被吓到，没有想到这么一部讲儿童的电影，开头就用了如此沉重的视听语言。
　　＂剪刀＂的象征意味极其浓厚，它不仅仅是对刚入园的方枪枪的一记恫吓，也提前预示了幼儿园的种种死规则对孩童个性的阉割。
　　除此之外，它更隐喻着一种割裂：方枪枪将不再是那个在奶奶家自由生长的小顽童，他将会被＂规则＂重新捏造，也将在这塑造的过程中经历疼痛。
　　在方枪枪初到幼儿园的经历里，另一个让我记忆很深的，就是小朋友们睡前让李老师擦屁股的情节：
　　摆满小床的大厅里，李老师吹一声哨，一个小朋友就走上前，撩起衣服，光光的屁股蛋正对着镜头，李老师拿着毛巾抹一把，又一声哨，下一个小朋友走上前，好像流水线作业。
　　以成年人的视角去看这个情节，会觉得有点不适。身体的隐私部位被以这种方式对待，你感觉不到对＂人＂的尊重。
　　但一切都秩序井然，直到轮到方枪枪。
　　他是被李老师一把扯过去的，当李老师掀起他的衣衫开始擦拭，方枪枪大哭了起来。
　　这是最真实的感受，作为一个不经世事的小孩，他本能地对这种程序感到羞辱和不适。
　　这样让人不适的＂程序性＂行为，在片中还有许多。
　　比如小朋友们早晨需上厕所，在长坑上排成两列蹲着，成功排便的小孩可以获得表扬。
　　当然，老师口中说的是，希望大家养成早晨按时排便的好习惯。但光线阴暗的画面背后，表露出的是创作者对此种＂程序＂的鄙夷。
　　至此，影片的讽刺意味应是相当强烈的了。
　　那么，这讽刺背后想探讨的是什么呢？下文还会提及，这里先试谈＂小红花＂的特殊意味。
　　于倩倩是班里小红花最多的人，但后来，大家在方枪枪的带领下将她看作与李老师为伍的＂怪兽＂。
　　而小红花，也一度被方枪枪拿来向小女孩＂献殷勤＂，更不要说，它被当做排便成功的奖励……
　　在影片中，小红花好像不曾扮演什么正面角色。
　　它的奖赏意味被异化，成为群体分化的＂罪魁祸首＂，而群体分化又进一步导致了误解的产生和隔阂的加重，这不正与社会现象相互映射吗？
　　小红花的滥用，似乎讽刺着幼儿园中种种滑稽的＂秩序＂，使我思考：这种＂秩序＂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在观影的过程中不断被挑起。而这种思考，恰恰也是影片处处讽刺的意义所在。
　　＂秩序＂与人的＂诉求＂之间的矛盾，在下面这一情节中，达到了顶点。
　　李老师在模仿动物的课上模仿了大猩猩，面目狰狞可怖，吓坏了许多小朋友。陷入对李老师的恐惧中的方枪枪，怀疑李老师是怪兽，会吃人。
　　他把自己的怀疑告诉其他小朋友，然后李老师是怪兽的谣言越传越广，小朋友们决定合起伙来，在深夜把李老师捆起来控制住。
　　于是便出现了这样一个阴森恐怖的画面：无数个小朋友的身影，爬行着，蜂拥着，围住李老师。
　　这个视觉效果，自然是导演故意为之。
　　画面营造出的恐怖感，能让作为成年人的观众也忍不住进入情景，在某些瞬间相信方枪枪相信的事情。毕竟，在四五岁时，我们其实也都拥有过这种充满想象力的恐惧。
　　但这段故事的背后，真正揭示出的，其实是小朋友与老师的某种对立。
　　是的，在这所幼儿园中，由于孩子本难管教，加之70年代的时代特点使然，老师的话语就成为一种专制，留给小朋友的只有服从。
　　这无疑造成了对孩童个性的阉割和对人格尊严的漠视。
　　而由于老师的话语权远高于小朋友，这场集体抗争的结局，也不言而喻。
　　我们必须承认，秩序是需要的，培养幼儿良好习惯也实属合理，那么，规矩与惩罚就变得不可避免。
　　但在实现这一愿景的过程中，人的自由与尊严，也容易不经意地流失。
　　这之间的平衡点，不仅仅是幼儿教育体系需要去寻找的，也是社会运行过程中无法被忽视的。
　　老师们不仅规劝方枪枪的言行，也灌输成人的价值观。
　　＂其实幼儿园啊，是你一生中最幸福，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孔院长这样告诉方枪枪。
　　这番话，我们儿时听得耳朵起茧。长大后，许多人可能也这样对年幼者说过。
　　我一直不这么觉得，当然这是我的个人经历使然。我人生中唯一一次遭受校园霸凌，就在幼儿园时期。
　　所以那实在不是一个多高兴的幼年时代，可能正因为如此，我对这部影片阐释的这种＂童年＂更有共鸣。
　　但在看影片时，我又对这句话有了新的理解。
　　说出这番话时，我们期待的会不会其实是以自己当下的价值观和世界观，去度过童年时代？
　　如此一来，红利当然丰富：我们不会再苦于小朋友间的矛盾，不会再恐惧于长辈的威权，不再受制于对未知的畏惧，我们唯一拥有的，是大把大把无所事事的光阴。
　　但假设并不成立，所以这句话，也难以成立。在一些孩童眼中，童年就是难以留恋的。
　　这大概也是＂看上去很美＂的含义之一：＂童年＂天然地被世人赋予美好的意味，但并非人人皆能尝此味。
　　影片结尾，方枪枪跑到幼儿园外面，看见了一群绑着大红花的人，敲锣打鼓地走过。配乐悠长得有些许阴森，看似喜庆的场面，于方枪枪的意味恰恰相反。
　　小红花开头，大红花结尾，导演的用心再度凸显。
　　小红花是孩童的世界，大红花是成人的世界，似乎暗示着其中并无何改变。
　　童年时总向往着大人的世界，但方枪枪绝望地发现，那也并不是一个吸引人的世界。
　　那么关于这种种矛盾与对立，影片给的解答是什么呢？
　　是沉默。
　　电影最后出字幕的时候，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就这样结束了吗？
　　确实，就这样结束了。
　　方枪枪从外面跑回来，小小的身影卧在幼儿园外的大石头边，耳边回荡着小女孩呼喊着他名字的声音。
　　并不试图解答，只是抛出问题，而只要能引发思考，影片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电影戛然而止，方枪枪的人生却没有。
　　未来的每一天，他依然要与＂秩序＂做抗争，不得不牺牲一定的自由、尊严和自我，来适应这个残酷的社会。
　　他也许会沦为一个＂秩序＂的遵从者，也或许会在＂秩序＂与＂自由＂间寻找一个平衡，谁知道呢？
　　电影虽然上映于2006年，但14年后的今天再看，依然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因为，方枪枪是你，也是我。我们都在继续生活，继续寻找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