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母体遗传的信息,还是同胞兄妹天生具有的神秘感知?不得而知,总之是,当乐琳的视线停留在那个略显疲态的男人脸上时,她的心又出现了一次被锤击的感觉,她顿时觉得呼吸不畅,指尖冰冷,而那个男人也正盯着她向她走来。那男人停在她面前,只是轻轻一问,乐琳? 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都知道,许多人家在各种声势浩大的"政运"中,也不可避免地与戴上或右或左或反或坏"帽子"的亲属划清界限。很不幸,乐琳的父母是红黑对立的两个身份,母亲的父辈,解放前就是反出"没落资本家"家门的红色战士,母亲因而在那场席卷全国的运动中被惠及;而乐琳的父亲,是不折不扣的"臭老九",毫无疑问地成为被"改造"的对象之一。身为机关干部的乐琳母亲,最终被"说服"离婚,那会儿,乐琳刚刚一岁,而在她记忆里完全空白的父亲带着乐琳同样没有丝毫印象的哥哥去了南昌,再无音信。 乐琳上大一那年,一生恬淡的妈妈罹患绝症,乐琳没有其他的选择,休学后又选择了退学,因为已经无法自理的母亲身边离不开人照顾,母亲在病痛中煎熬了两年多,撒手人寰。妈妈去世前,这张老照片第一次出现在乐琳眼前,照片里的三个人,妈妈告诉她,那个一袭长衫的男人是爸爸,那个更像是女孩子的小孩是她的哥哥,叫乐和。乐琳那会儿还说,爸爸真英俊。结果,几天后妈妈溘然而逝。 乐琳想过寻亲,但那会儿乐琳首先要解决自己的生存问题,她也没想到,这一耽搁就是十五年,直到,她某天在一个平台上浏览到一篇配图文章。这个网站是较早的一个公共平台,各种文章、资讯新闻都有,也包括同城交友,不过,乐琳更喜欢那上面发表的情感类美文,这篇文章就是作者自己对父亲的缅怀。她发现那张沉底于文字最后面的照片似曾熟悉,然后,和母亲逝前的对话与这张照片碰撞,那一刻,乐琳的心脏仿佛被锤击了一般,她几乎惊叫出声——那照片不正是妈妈给她看过的、唯一有父母和哥哥同框的老照片吗? 她找出影集里那张老照片,反复确认无误后,她一边快速查看了发文人的资料,一边谨慎地用私信发给对方一个询问:姓乐? 后来的那几天,乐琳没事就登陆这个网站,去那个帖子下看是否有回复。除了浏览量的数字一直在变化,没有发文人只言片语的回复,乐琳想了想,私信给对方留下自己的QQ号,想想,又备注了一句:我也有一张同样的照片。仿佛鬼使神差,那天凌晨时分,乐琳毫无来由地突然醒来,脑子一片清明,她盯着那台需要连接电话线方能上网的台式电脑,下床,按下开机开关,屏幕上闪现了一道横光后,像剧场大幕从中间向两边徐徐打开,一直挂着的小企鹅图标,立刻跳跃起来,并伴着一阵悦耳的"滴滴"声——系统提示,有人申请加为好友。 乐琳一反常态地同意了对方的申请,一个叫"书虫"的名字,很快出现在新朋友一栏里,而且图标显示"书虫"在线,几乎是瞬间,"书虫"发来一句话:我姓乐,你确定也有一张同样的照片?乐琳没有直接回答有还是没有,稍一斟酌,打字回复了两个字:乐琳。沉寂了大概一个多世纪,一行字清晰地进入眼帘:父:乐国盛;母:鹿卿(满族正黄旗);子:乐和;女:乐琳。 只在一瞬间,乐琳失声痛哭,她泪眼朦胧地在键盘上敲击出一连串的"哥",没有逗号,没有句号,没有任何分隔符号,直到字数被系统停止,然后,回车发送。又是一阵静默,对方发来三个字:你在哪?乐琳这回极快回复:北京。大概十秒不到,书虫打字说:明早最早航班我去北京找你,广州至北京。乐琳就像是与人面对面交流,"嗯"了一声,自言自语说,我去接你。却没留意,她的话语并没有形成文字发出去。 北京那会儿还没有开通直达机场的地铁,去机场,要么打的,要么到指定地点乘坐机场直通车。在前往机场的途中,乐琳不由想,不是应该在南昌吗?为什么是广州?然后,她又自我推翻地给予了各种包括出差广州,移居广州,或是在广州工作等等理由。但,有一点毋庸置疑,这个"书虫"就是和自己一母同胞的哥哥乐和,否则,谁会知道父母以及他们兄妹的姓名,尤其还知道妈妈是满八旗正黄旗人? 这时,乐琳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没有告诉"哥哥"自己要去机场接他。她看看手里的摩托罗拉手机,略微后悔,为什么不要哥哥的电话号码?万一错过了呢?也仅仅是片刻的不安,乐琳收起手机,看着窗外掠过的树木和连绵不绝的护栏,她相信自己能一眼认出乐和,哪怕人群簇簇。 航班的信息栏里,从广州直飞北京的航班,最早的这个航班号和落地时间,乐琳反复对照了数次,确认无误后,她守在紧邻的两个出口的中间位置,这个位置可以全览两个出口。漫长的等待,乐琳开始好奇,哥哥长什么样?书虫?他是老师吗?和我一样有酒窝吗?会不会很瘦?缥缈的思绪随着广播通知被终止,乐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开始有人走出来的出口。 究竟是母体遗传的信息,还是同胞兄妹天生具有的神秘感知?不得而知,总之是,当乐琳的视线停留在那个略显疲态的男人脸上时,她的心又出现了一次被锤击的感觉,她顿时觉得呼吸不畅,指尖冰冷,而那个男人也正盯着她向她走来。那男人停在她面前,只是轻轻一问,乐琳? 乐琳想挤出一个笑,却不争气地掉出一串眼泪,嘴里喊一声"哥",泪眼滂沱。那男人用手掌捧着乐琳的脸,用拇指擦去乐琳的眼泪,注视着她,然后把她紧紧捧抱在怀里,嘴里喃喃着:找到你了,找到你了…… 一直单身不婚的乐琳,那之后,突然学会了争吵,当然,她只跟远在广州的哥哥乐和争吵,在机关大院里,或是在街坊邻居的眼里,她依然还是那个温尔精致的女人。兄妹俩的争吵时间和内容,千篇一律的雷同。每年一进入腊月,争吵便开始频繁出现在他们兄妹的电话上。乐和说,过年你来广州。言简意赅。乐琳反问,过年不是应该回娘家吗?你娘家在北京。 乐和说,长兄如父,我这儿就是娘家,少啰嗦,来广州!乐琳就开始跟他吵,说乐和忘本了。有时候管用,吵着吵着,乐和便携家带口回北京过年;有时候乐琳也讨不着便宜,只好拖着行李箱去广州过年。年年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