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鱿鱼游戏》火了半个多月,具备天时地利与人和之余,依赖的还是具备普世性的话题,不只是让每个人都能说上几句,而且要让每个人都说得切身,说得顿挫。 能让人说上几句,就一定要足够通俗。剧中七个残酷关卡都来源于孩童游戏,即便不够熟悉,也没有看剧门槛。角色也是,哪怕人数众多,际遇纷繁,但是性格相对单一,动机不会模糊,这就没有记忆上的困扰。剧集就是要这样平顺,才能让不同背景的人轻松入局。 入了局,局中人的悲惨遭遇与两难处境,又为观众构建出自我对比的呼应,呼应一卡到位,谁都不免有些戚戚然。就是即便你在剧中挑出了百般错误,也总会有某段关系、某次抉择、某种困顿,让你不由得叹出一口气。 「大逃杀」类别的作品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是《鱿鱼游戏》成了集体情绪的发泄?这又跟当下世道密切相关。毕竟在当下,越来越多人开始相信,这个世界的所有规则与关系,都在崩坏。 《鱿鱼游戏》就很崩坏。 玩家被第一关的疯狂屠戮吓到要退赛时,规则者直截了当地提醒他们,游戏外的现实人间,可是要比地狱更地狱的。特别是这帮玩家,全都负债累累,甚至面临杀身之祸。 他们既是崩坏的见证者,也是崩坏的践行者。他们目睹了资本的繁荣,也知晓金钱的地位,但在一个贫富愈发悬殊的社会里,这些金字塔顶端下的众生,曾经幻想过借助股票、基金、跑马、彩票来实现财富的跨越积累,但是积累的,只有自己的贪念、不甘以及颓废,这样一种心理状态蔓延开去,又在加速碾压社会文明的表象。 现实如此,游戏同样。操盘手单独掌握由资源巩固的权势,以456亿韩元这个极其诱人的终极目标,来打造一将成名万骨枯的游戏格局,而参赛者,或者说底层人,就你死我活地斗,去抢一个财富自由、阶级攀升的机会。 在这过程中所暴露的人性丑恶,固然是在极端情况下的人性丑恶,但是,《鱿鱼游戏》本身虚拟的游戏空间,实质上是加速的剧集空间,也就是说,角色在游戏里,不过是用戏剧化的方式,更快地体验并「预知」自身的人生轨迹。对观众而言,某种程度上就是提前看到实际生活的模拟。 那么,这些人性丑恶,归根结底就不是虚无缥缈的。特别是,当今整个世界的下行趋势越来越明显,也越来越迅疾,人性的这种核心本质不断浮现,让人惊骇之余,也渐渐让人不那么惊骇。 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这就是事实。而剧集带来的紧张与痛苦,就来自于此。 这里就可以说,《鱿鱼游戏》的火,不仅契合了下行趋势的彰显,而且放大了这种趋势的某种「合理性」。 如果说之前许多同类作品出现的时期,更大比例的受众能够精准地寄情于道德优胜的角色,从而享受隔岸观火的快感,那现在,情况就明显地变了。观众「感同身受」的投射对象,不再牢牢局限在每个故事的道德标杆上。这次为什么道德不完美的角色有那么多拥趸,或者至少有那么多理解,理由就在这。 它确实吻合了整个世界下行的群体情绪,也印证了整体环境变坏的不争现状。回到剧集本身,我们不难发现当中有着很多现下越来越不罕见的势头,尤其是疫情爆发对全球形态的重新塑造,痕迹相当明显。 打画片、一二三木头人、椪糖、拔河、弹珠、玻璃桥、鱿鱼游戏,这些游戏曾在童年时期给我们带来过快乐,促进过友情,但是在剧中添加了完全背反的残忍属性。 或者说,那只是扩大了这一属性,毕竟游戏在本质上,就是竞争,竞争就有输赢,就不会对所有人的利益有所顾全,甚至,就一定会让人付出代价。在《鱿鱼游戏》里,那就是丧命的下场。 这属性的切换,跟这些年我们看待事物的标准是相通的。许多曾经以为纯真的、美好的事情,都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变质。童年游戏的这种陌生化与残酷化,就是当下世界给人带来的即时感知。 在变化中,差异性凸显得越来越明显。剧中游戏参与者跟游戏策划者、VIP之间的鸿沟,很容易催生愤怒与焦虑。他们之间,还夹杂着绝对听命而又没有隐私尊严的卫兵,这就丰富了游戏世界对现实世界的对照层次。 近乎绝对的阶级差异给参与者,特别是能够跟最上层对话的主角成奇勋(李政宰饰),极其强烈的精神冲击。 同温层的人,本该是守望相助的,甚至是竭力抵抗其他阶级身份的群体。然而,在游戏规则的捉弄下,他们反而成了最要彼此忌惮、相互伤害的那批人。晚上他们在闪灯下厮杀的乱局,就是一大体现。 更讽刺的是,最团结的群体,还是以各国VIP为代表的既得利益者。唯独是这批人,能够享用真正意义上的社交,没有距离限制的,没有危险可能的那种。 成奇勋他们恰恰相反,内心渴望在黑暗丛林里社交,比如结盟、互助等等,却偏偏遭到隔离对待。这隔离是因为游戏规则提前写定了所有人是竞争关系的处境,所以他们的结交,必然是偶发的,临时的。从拔河到弹珠就最有深意,一旦你以为可以抱团取暖,马上就迎来两个只能活一个的生存考验。 这里的社交,就很有疫情时期的特征,即具有危险性、赌博性。赌徒与赌徒之间的交往,你不能不算,也不能算得太清楚,不能不信,也不能信得太彻底。最穷凶极恶的张德秀(许成泰饰)与最见风使舵的韩美女(金周灵饰)之间,就有这种过河拆桥、因果报应的关联。 那么,在财富与权力分化越来越严重的现状里,这些底层人的行动就处处受限,不难理解,为什么他们会急剧释放苦闷与暴力了。 一如他们无从知晓下一个游戏的内容和形式那样,现实中的未知与无常,加大了内心的恐惧。戏里戏外的人一并在负面情绪的围剿下,丧失对未来的绝对期待,这就进一步证实了世界下行的难以反转。 人生就已经难到了这一步,疫情不过是增加了悲剧的成分与比例而已。能够引起普遍共鸣的《鱿鱼游戏》在有意无意地应和现状之外,更多地是要倚靠艰难人生的呈现。这也更契合韩国当下的悲观,尤其是年轻人的悲观。 往大点的层面来看,失业率、负债率高升的韩国社会,保障体制是失衡的、脆弱的,但资本家的债务,又不过是换了个方式嫁接到百姓身上,譬如成奇勋十几年前在汽车公司参与罢工,最终失去工作与妻女,就是在承受本该上层承受的损失。于是,很多人无法从根本上甩掉焦虑感与虚无感。 可具体的个人生活里,又处处受挫。最该是精神港湾的家庭,因为游戏参与者的颓唐或是无赖,早已变了质。所以这里头遍布冲突与隔阂,家人往往成为彼此伤害的最大来源,以成奇勋为例,前妻是争吵的对象,母亲和女儿又是引发愧疚的存在。 不可避免地,人们需要找到一些寄托,不管是否虚无,于是成奇勋找到了赌博,某个参赛者找到了宗教。哪怕本人最终发现一切虚空,也要有寄托,不然他们就跟智英那样,找不到继续生存下去的理由。 世界下行,《鱿鱼游戏》这类肆意崩坏式的影视剧,还将持续构建一个宽广的「恶」的空间。而我们坐享上帝视角,化身先知,在很长的时日里,持续被道德安全感的虚妄抽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