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汀和赖特聊了三小时电影，我们听译出来了

　　按：
　　昆汀·塔伦蒂诺和埃德加·赖特这两个大牌导演，也是超级影迷，这两人被《帝国》杂志邀请坐下来狂侃三小时电影，会聊些什么？以下就是他们谈话内容的精华呈现。为了让文字版本更加易读，我们将两位导演谈及的影片，以片名、导演名或者类型为副标题，大体按照节目中出现的顺序进行了重新排列，并对语句进行了小幅度的修改编辑以变得更加通顺，因此并不是原节目的逐字翻译。出于篇幅考量，有一部分过于零散或者和主题不太相关的内容也没有被包括在本文中，敬请读者谅解。（当同一章节中前后使用了两个来自不同部分对话内容时，我用****分离它们。）
　　因为内容太长，全文分三篇发布，今天是第一篇。
　　听译/编辑  TWY
　　QT：我已经忘了上一次我们共处一室时的情景了，不过埃德加可能是疫情爆发后我在以色列联系的仅有的五个人之一。【赖特笑】
　　EW： 我倒是还记得我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我们是为了《好莱坞往事》在伦敦做了场问答，你跟我还有大卫·海曼跟罗伯特·理查德森，完了以后晚上还去吃了晚餐——跟阿方索·卡隆！
　　QT：是啊，这确实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EW： 没错，最后一次共处一室，后来我们把整个餐厅都包下了，聊天聊到凌晨四点多。
　　埃德加·赖特和昆汀·塔伦蒂诺
　　《帝国》： 你们在疫情期间依旧会联系？
　　QT：是的，他等会儿也会讲，我们弄了个「电影俱乐部」一样的东西。
　　EW： 没错，我们也就是以一种影迷的方式来往着，我想因为疫情这么下来最大的收获可能就是能以这种方式掉进一个电影的兔子洞里，当我们一直这么宅居着的时候，我们等会儿再聊这个。
　　《异形2》
　　超越期待的续集
　　《帝国》： 赖特编辑的这册《帝国》杂志的中心，是要去庆祝一下那些值得纪念的影院时光。昆汀，相信您一定有很多次这样的记忆了，您是否能举几个让您影响最深刻的，跟观众们坐在一起看电影，然后被银幕上的东西惊呆的时刻？
　　QT：[…] 我首先想要集中谈的，是那种让人欢呼雀跃那种角度的时刻，我从中选了两个。第一个时刻，显然是最特别的，是当你曾经首次看到一部电影时的时刻；还有一个时刻，是部我已经在影院看了12遍的片子里的，每一次看到那个时刻，观众都会有一模一样的反应。第一部，是在80年代时我跟我一帮录像馆的哥们一起去影院看《异形2》的第一天放映，在西木区的Avco电影院。
　　《异形2》
　　有四个因素让那次放映很特殊。第一点，这是詹姆斯·卡梅隆在《终结者》之后的第一部片：当你第一次看到《终结者》的时候是完全被震惊的，你在那部片上映当晚坐在影院里，你根本不敢相信一部阿诺·施瓦辛格的电影会这么棒！【赖特笑】你完全被震傻了。那么这一部则是他接下来的第一部片，要知道导演通常在特别成功的第一部后很难马上拍出一样好的，很难追平前作。
　　第二点，这是一部伟大电影的续集——《异形》。而且是个真正的续集，不是那种拍前就精细地安排好的那种「三部曲」，不，这是他们说「这第一部卖得不错，我们要再做一次」那种。真正的续集。
　　第三点，是影评人的反应异常地激烈。
　　《异形2》
　　第四点，则是跟前三个整合在一块的，是观众对这个片子的期待，实在是高得要上天了。由于这是一部续集，我们大概已经有点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这不像是《终结者》让我们惊讶，不像《夺宝奇兵》第一部让你在周五首映晚那么惊讶，还有《黑客帝国》这样的，《虎胆龙威》第一部这样的让你惊讶的情况，我们知道这是《异形》，我们很明白那个世界。
　　《异形》
　　所以你来到影院，在威尔希尔大道和西木的交叉口，跟你所有录像厅的伙计们一起，不是那种上一场没放完排队等待下一场的情况，我们买的票是周五下午四点钟，结果队伍已经从这条街绕到了下一条街然后在穿过我们停车的停车场，就像《人体蜈蚣》里那样，在整个西木村区蜿蜒曲折，你就在那站上个一个半钟，然后他们才开始放人进去。
　　这是首映日，下午四点半这样，人人都特别兴奋，而且詹姆斯·卡梅隆本人就在场，而且他也不是说要来办个问答，不是来当特邀嘉宾，也不是来跟观众唠嗑，不，这是属于他的夜晚——他辛苦拍出来的电影上映第一天，他是来监督他的洛杉矶首映剧院的体验的，他是来确保影院要把排队的人照顾妥帖啊，来确保放映机在正常工作，确保音响声音什么的都没有问题。
　　《异形2》
　　大概也就10%的在场人士知道他长什么样！我嘛，倒是认出他来了，我说：「这他妈的是詹姆斯·卡梅隆！他在现场指导，像个市场调查员一样的，来确保一切都秩序井然。然后，我们就到了影院里头，全场爆满，人挤人……【赖特笑】然后电影开始了。
　　在我说了那四个因素让人特别期待之后，这部电影做到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它完全超越了我们的期待，比影评人吹捧得还要棒，这帮影评人他妈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啥。比我们所希望得还要棒，比我们见过的任何续集都好，可以说是我们这辈子最好的爆米花电影体验之一，而讲真在那时我们也没有经历过几次特别好的爆米花电影的体验。但整部电影中最精彩的部分，让我们「哇」的时刻，并不是当她爬进那个变形金刚一样的东西……
　　《异形2》
　　EW： 动力装载机。
　　QT：是是，动力装载机。因为在那个时候，你不会觉得雷普利会死，她肯定会打败那个玩意，那时候你还没啥可顾虑的……但当她跟纽特一起在那个隔离舱里的时候，然后抱脸虫就藏在她们中间的时候，不像电影的其他时刻那么激情，这部电影第一次让你觉得，它要让你吓尿了。十分吓人，观众都动弹不得。
　　而当瑞思（译注：此处昆汀口误，应为下士希克斯）出现，开枪射破窗户，穿过窗户去救她时，观众们全-都-疯-了！观众，他们也没想说要飞到天上互相击掌什么的，但他们都从座位上被震掉了，因为这时他们终于长舒一口气。对我来说，这种就像演唱会的高潮时刻，一出完美的演出。
　　《符碌奇兵》
　　复仇电影是为了让观众欢呼而拍的
　　QT：我如此喜欢复仇题材电影的一个原因，是因为当你看这些复仇电影，当那些坏人们对故事主角做的暴行，然后你看到主角卷土重来将邪恶扫除出去时，这种电影就是为了让观众能冲着银幕惊声尖叫而拍的，完全是为了这种目的，为了我们所说的这种观众反应。它们能抓住观众。
　　就算是这题材里拍得烂的，你依旧会着迷在这些血腥中，效果依旧会很好。我有史以来最爱的复仇片呢，是约翰·弗林的《符碌奇兵》（Rolling Thunder, 1977）。
　　《符碌奇兵》
　　我第一次看到它时是1977年，同样在首映的当天。不过我不是为了看这部片而进的影院，因为当时是跟《龙争虎斗》（Enter the Dragon, 1973）一起的一个双片联映，所以我是为了看《龙争虎斗》去的影院，跟我妈跟她的男朋友。
　　《龙争虎斗》
　　《符碌奇兵》恰好就是跟着一起放的片子。我是为了看《龙争虎斗》而来的，所以我们看完，然后下一部《符碌奇兵》开始了，我接着看。结果这部片成了我有生以来聊得最多的电影，然后它那血腥的结尾高潮戏或许是我在电影院经历过的最激动人心的时刻。
　　但有趣的事情在于，电影1977年上映，我是如此地热爱这部片，导致我在接下来的七到八年里，只要我在洛杉矶，只要任何一家电影院（当时我没有HBO之类的，我当时没有任何的有线电视，当时HBO也不存在，也没有录像带什么的），只要洛杉矶的任何一家电影院放这部电影，我一定会去看。
　　《符碌奇兵》
　　不管在哪里。有时候甚至是我没有车子，只能转三辆公交车到那个电影院去看。这个时期的前三年到四年，我都是去那种「刑房」影院（译注：主要放映剥削电影和B级片的影院），一般在洛杉矶下城的或者在莱克伍德或者长滩的那种，去那种很恶心的街区的「刑房」看那种双片或者三片连映，其中一次是在什么长滩的电影宫（Palace Theater），应该是我唯一一次独自一人去长滩那个街区，可能就是唯一的一次……【赖特笑】这家影院的特色是那种三片连映，那次就是有《破胆三次》（The Howling, 1981）、《谍海战龙》（Good Guys Wear Black, 1978）、再就是《符碌奇兵》。
　　EW： 哇哦。
　　QT：而到了八十年代的某一时期，《符碌奇兵》开始在那种越战题材的双片连映上出现，比如说是《符碌奇兵》跟《C连的孩子们》（The Boys in Company C, 1978）一起，跟《越战突击队》（Go Tell the Spartans, 1978）一起放，跟《谁能让雨停住》（Who＂ll Stop the Rain, 1978）一起，还有一次是《符碌奇兵》和《现代启示录》连映，那一晚过得特别慢。【赖特和主持人笑】就像我说的那样，只要有放我就会去看。
　　《现代启示录》
　　之后，在我收藏了它的35毫米拷贝以后，当我在奥斯汀办电影节的时候，我在那放了两次，全场爆满；我还给朋友办过这片的私人放映；然后在新百弗利影院，在我接手影院之后放了7次。
　　每一次放映它，不管那影院里爆满也好，还是只有六个人也好，都不重要，有一个时刻总会引发一模一样的反应：当威廉姆·德瓦内演的主角追查到了那个杀了他老婆儿子的人，然后他去了汤米·李·琼斯的角色的家，一开始他很冷静，两个人还一起进了晚餐，汤米·李·琼斯角色一家全程都在唠嗑，他一个越南老兵就坐在那不说什么话，然后德瓦内凑上去跟汤米·李说：「我能跟你单独说句话么？」 然后走进了汤米·李·琼斯角色的卧室，然后他们就几乎一句话都没说，德瓦内也没有任何那种客套的「事情是这样的，我跟你说……」之类的废话。
　　《符碌奇兵》
　　不，没有任何这样的。威廉姆·德瓦内只说了一句话：「我找到了谋杀了我儿子的人。」 然后Barry De Vorzon的音乐响起来，「啶！」，然后汤米·李·琼斯停顿三秒，1、2、3，说：「我去拿装备。」 全场观众彻底疯狂了——不管是五个人一个厅，还是四百五十五个人一个厅。所有人都在那一刻失去理智了，而且，接下来发生的动作戏完全达到了他们的期待。
　　EW： 我记得我第一次看它的时候就是你给我放的，可能是我唯一一次看这部片就是在你家。
　　QT：说得通，一般我都会放给别人看，尤其是如果没有看过的话，我一般会立马给你放。
　　让观众愤怒的电影
　　《人兽杂交》《索多玛的120天》
　　EW： 还有种相反的情况，是我很喜欢一部电影，但是在场的别的观众都特别讨厌，这对我而言也可以是很难忘的体验。不一定要是全场爆满，影厅里只有十个人有时也能是很棒的观影体验。昆汀我知道你已经证明了就算只有六个人也可以。我有一天下午在中国剧院看了《人兽杂交》，萨拉·波莉和艾德里安·布洛迪主演。我是一个人去看的，然后在场可能还有十几个观众。昆汀，你看过这部吗？
　　《人兽杂交》
　　QT：当然，看过。
　　EW： 所以在这部片里，有一个情节算是有点突破底线了，是那种成就了这部电影的时刻。总之，主角跟那个怪兽做爱了，电影好像就是为了那个情节而存在的一样。
　　然后，我在看到那里的时候，在场有个观众就开始特别生气，那个人就站起来冲银幕大喊：「操-你-妈！！」 【昆汀和主持人笑】然后电影放完以后这几个人也站起来，边走出影厅边说：「这是我这辈子看过最狗屎的电影！」 然后有个女的也在那里喊「操你妈」，我就在旁边鼓掌起兴，《人兽杂交》，干得好！把整场观众分裂成了两半，我太他妈佩服了。
　　《人兽杂交》
　　QT：这也是我想要提的一种情况，就是当你说要引发观众的反应时，不一定是要正面的，不一定要欢呼鼓掌，但重点在于是要和陌生人一起看电影的经验。
　　我自己是一个经典电影影院的老板，我可以跟你说，这是这种影院的标志之一，在过去的四十年里，每一次影院放映帕索里尼的《索多玛120天》时，必然会出现一次观众产生暴力的局面。过去四十年来的每一次放映都是如此，总是有那么一些人会受不了，然后开始大动干戈。
　　《索多玛120天》
　　我还记得自己在88年还是89年第一次看的时候，哦不对应该是90年，跟我的前任格雷斯在新比弗利看的，当时我还没买下它。总之当时已经放到电影很后面了，然后后排有个女的就站了起来大喊道：「帕索里尼在罗马的街头被殴打致死而我说干得漂亮！！！」
　　EW： 【大笑】哇。
　　QT：这种事情在每一次《索多玛》放映时都会发生，除非是那种帕索里尼的系列回顾展，买套票的那种。但如果只是一场普通的放映，就算是在艺术影院，当人们并不太知道自己要看什么的时候，在某个时候永远都会有人会有激烈的反应。
　　《索多玛120天》
　　EW： 可以想象到，不过我倒是只看过这部片一次，在家看的。
　　QT：那就等于你没看过一样！你一定要跟其他四十个观众围困在一起才算……
　　EW：好啦好啦，我知道啦。【笑】不过当别人问我说有什么电影是你看了一遍以后不敢再看第二遍的，我就想到我看《索多玛》的时候，我看到一半选择停下来走到家外面，做一个日光下的中场休息，我就想太阳底下站个十五分钟然后再回去把电影看完。
　　《索多玛120天》
　　QT：我倒也不是说你一定要再看一遍，我的意思是你损失了一个大好的机会。
　　《被解放的姜戈》的强盗戏
　　QT：我的电影里经常有一些喜剧的套路，要么观众会欢呼叫好，要么就是影片完全不奏效，彻底的失败，这种例子在我的9部电影里都有。有时候导演要充当指挥的作用，像指挥交响乐团一样尽可能地让观众产生情感上的反应，但我不是这么工作的，我并没有交响乐团，我只是拍完了电影，到最后观众才是交响乐团本身。
　　这部电影我跟全世界的观众一起看了总有35遍，但是第一次给市场部门的工作人员看我是印象最深的，因为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这场戏有多让人兴奋，那就是《被解救的姜戈》里的强盗戏，这场戏引发的那种歇斯底里的大笑可能比我看过的任何电影都要多。
　　《被解救的姜戈》
　　这场戏在剧本阶段也是所有人的最爱，索尼哥伦比亚的艾米·帕斯卡尔说她想要发行这部电影的一半原因就是因为这场戏。但这场戏在剧本里太讨人喜欢了，以至于我有些担心在成片中会让人失望，我担心当你用演员的表演转译了剧本的文字后它会丧失掉一些东西，而且这场戏在电影里的位置很奇怪。所以我们拍摄完，这场戏很长，一个长达五分钟不间断的喜剧桥段，电影本身就已经很长了。
　　我的剪辑师剪完这场戏还挺满意，感觉真的很搞笑，是我想要的。所以一个记者来后期剪辑室采访我，我会跟他们吃午饭，完了以后我问他们想不想看一个电影的片段，他们说好极了。还有时候一些导演会来拜访或者路过。
　　所以我就这么给各种来访的人看片段看了四回，我们就给他们看这个，却没有一次获得我们觉得想要的反映，就好像他们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一样，完全无法理解，就像《致命魔术》里克里斯蒂安·贝尔演砸了一个魔术，但观众完全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魔术成功了，因为观众都没认真在看。
　　于是局面很让人很扫兴，当我们第一次在剪辑台上给发行公司看成片时，我们试着把那场戏删掉了给他们看，然后艾米·帕斯卡尔说那场强盗戏他妈去哪了？所以我说我们就是想让你看看电影没有这场戏会是什么样子，证明了没有这场戏，片子叙述还是成立的。
　　于是，市场营销部办第一次试映时，我们又把这场戏加了回去，然后观察观众反应再决定要不要，因为我这时信心并不足。然而，在那场放映上，观众们看到那里足足爆笑了五分钟，整个影院沸腾了——所以我猜还是要加进去。
　　EW： 我觉得很重要的是这场戏之前的基调和故事打下的基础，所以这场戏才会成功。
　　QT：完全没错，因为它不是什么搞笑段子，没法假装它是一个独立成章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