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年度最佳电影,不过是讨好主流的赏赐
文丨Annihilator
去年拿遍大奖,最为风光的一部日本电影肯定是《间谍之妻》。在内地影迷的视野中,它的导演黑泽清一直是评价分化程度非常大。
一方面,从宏观层面而言,黑泽清的知名度绝谈不上高:在豆瓣上,他的作品的数据几乎都集中在几千观看人次、六七分的区间内,而大部分人听到他的名字的第一反应仍然是「他是不是和黑泽明有什么亲缘关系」;另一方面,他在特定的影迷小圈子内却享有着极高的声誉,喜欢黑泽清的人甚至倾向于认为他是日本当代最好的导演之一。
黑泽清
我去年恰好已经在海南电影节上一睹此片,作为黑泽清的「粉丝」,必须要说的实话是:对于《间谍之妻》,我是极其失望的,一度认为这是黑泽清生涯中最差的作品。最近我有机会重看了此片的部分片段,依然保持原来的看法。
《间谍之妻》
《间谍之妻》是发生在二战年代日本的一段故事,这是黑泽清首次接触「年代剧」题材。由于预算并不充裕,无法用布景或特技制造更大规模的年代空间。为了在不穿帮的前提下满足剧本的叙事需要,这些场景几乎都是室内的。
这导致了《间谍之妻》的人物们必须徘徊在数量有限的、规范的年代剧室内场景之间,也注定了它与黑泽清此前的作品有了本质区别。为了更好地说明《间谍之妻》的缺点,有必要充重述黑泽清此前作品的优点,以作对比。
《间谍之妻》
黑泽清的电影为什么会如此吸引我们?回看黑泽清在千禧年前后十年间的那些风格高度一致的恐怖片作品,我们会发现「废墟」一直是他所钟爱的场景。
破败的房屋和楼宇、黑暗的房间、斑驳的墙壁、肮脏的塑料布、地上的尘土和水洼。这些不规整的、不透明、不干净的空间中,潜藏着无穷的视觉层面的潜力,在《X圣治》《呼喊》的一些段落中,它们被发挥至极致。
《X圣治》
同时,黑泽清对「自然」的敏锐而巧妙的使用也不该被忽略。自然在黑泽清的镜头下成为神秘可怖之物:《藏尸楼》结尾最关键的一段发生在夜晚的郊外树林中,大风吹得树与草狂乱地摇动,黑暗中警车的红色灯光不断闪烁着,这个镜头简直过目难忘。《超凡神树》则让整部电影的情节发生在自然环境中,人物时时刻刻自然裹挟着。
《超凡神树》
无论是「废墟」还是「自然」,它们作为场景,也即情节的发生地,比人工布置的功能性空间要来的复杂得多,更难以被明晰和掌控。这种复杂和不可解是黑泽清作品之神秘超验之感的一大来源。
10年代之后,黑泽清开始转型,拍摄了一系列类型各异的作品,它们向我们证明了原来在恐怖片中有效的技法,也可以完美地移植进其它类型的电影中。这使得黑泽清的创作经验不再局限于恐怖片中,而是成为一套具有普遍意义的方法论,形成独特的「黑泽清风格」。
《岸边之旅》最关键的几场戏同样发生在废墟或自然环境中,通过它们,电影顺利地滑向超现实的领域;《旅途的结束,世界的开始》则结束于女主山巅上的歌唱,在此之前,她目送着一只羊在丛林中悠闲地游荡。
《岸边之旅》
而《间谍之妻》呢?在年代剧场景中,没有任何不可见的角落,没有任何视觉上隐藏的秘密,一切都敞开和透明,充满着刻意的展示和裸露。横平竖直的空间、精致的布景和装潢、预设的叙事情景……
其实《间谍之妻》作为10年代作品序列的延伸,还是体现着黑泽清的一些作者志趣的,如夫妻二人藏匿胶片之处是一处废墟,但它完全没有以前作品中复杂混沌的神秘之感,反而充满着道具和布景的人工感、塑料感。
《间谍之妻》
如此单调的、虚假的、过度简洁的视觉,被一些观众形容为「宛如舞台剧」。而舞台剧化的远不只是布景,还有黑泽清的场面调度。《间谍之妻》的台词量在黑泽清的一众作品中显得多得反常,这或许是作为编剧的滨口龙介的创作习惯。
黑泽清在访谈中多次提到台词量之巨大,因而他必须采用更为「戏剧化」的演员调度方式,让演员像舞台剧一样一边走动一边念白,用肢体动作来丰富视觉,否则电影就会在长篇累牍的台词中陷入呆板。这样的构想,其初衷当然是好的。
《间谍之妻》
然而,由于黑泽清对「空间」的重视,他不喜欢依赖剪辑,大部分叙事都尽量使用长镜头完成,但同时,他又太过喜爱中远景和水平机位,摄影机的本体运动很少,大规模地使用摇镜。这样的调度习惯与舞台剧式的夸张走位和动作结合在一起,景别和空间角度变化不多,更加突出了人物的走位和排演之感,进一步将电影推向「舞台剧」。
如果舞台剧的形式已经足够虚假,那么主题的生硬输出则彻底让《间谍之妻》成为一出「样板戏」。
电影的主题和立场在多处情节中体现地很明确,即「反战」「反法西斯」,这本身并没有错。但是,人物心理的转折和动机的强行就是无可辩驳的缺点。
《间谍之妻》
如,苍井优所饰演的聪子突然决定和丈夫一起制定「间谍」的计划非常突兀,结尾轰炸医院的情节更是做作。为了体现主旨,不惜让人物成为表意的机器人和提线木偶,是绝不可原谅的创作方法。
这一缺点其实在黑泽清的前作《旅途的结束,世界的开始》就已经非常明显(更早则可以追溯至《岸边之旅》的某些生硬桥段),这部为日本、乌兹别克斯坦建交周年而拍摄的「命题作文」电影中,为了刻画两国人民的和谐相处,设计了不少令人尴尬的自我吹捧和自我感动的桥段。
《旅途的结束,世界的开始》
在《间谍之妻》中,这种「样板戏」特征则进一步放大,究竟是滨口龙介的剧本本来就写的不好,还是黑泽清没有掌控好戏剧的火候而导致情节和表演变得僵硬,不得而知。
讽刺的是,正是这一部「样板戏」的僵硬的主题,符合了威尼斯电影节的评审团的口味,让黑泽清得到了创作生涯中的第一尊三大主竞赛大奖,也获得《电影旬报》的力挺,也成为了黑泽清近年来豆瓣评分最高的作品。
《间谍之妻》
把这一嘉奖视作对黑泽清的既往创作成果的表彰,自然没有问题,但它却是通过对主流的妥协和讨好才获得的。而《岸边之旅》《呼喊》《超凡神树》等更好的黑泽清作品,却因为各层面的不走寻常路而被就此忽略了,实在令人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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