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台控股华语第一女导演,被嘲又老又丑,凭什么一火再火?
有点丢脸。
许鞍华在纪录片《好好拍电影》里吐槽的,"烦死人"的记者里也有我。
我那会儿可能在酒店贵宾室外排队等宣传人员叫号进场。
或者已经采访完,走出会场,编辑两年一更的朋友圈:原来这就是追星成功的快乐!
四年后看了纪录片,才知道记者离开后,许鞍华瘫在沙发上喊:烦死我啦,老是问什么女性电影。
不好意思,我也问了这个蠢问题。
当时并不觉得蠢。那是2017年,女性话题正成为网上最热门的话题,热度一直延续到今天,且愈演愈烈。
许鞍华是香港电影新浪潮旗手里唯一的女性。
同期还有台湾新电影,内地第五代,整个华语电影神仙打架的年头,她是一众大神里唯一的女神,还一直拍到70多岁。
全世界第一个拿到威尼斯终身成就奖的女导演。采访她的时候,她还没拿到,但也不缺这座奖杯了。
全网氛围把脑袋轰得发热,见到这么一座真神,先想到的不是她拍过的片,骂过的人,摔过的跤,抽过的烟。
她为什么从来只戴一只耳环?她和她90岁的妈妈爱喝哪家的奶茶,吃哪家的菠萝包?
这么多可以铺排的画面,我竟然只能先想到她是个女性。
特别是她还终身未婚,不是一般的女性,是独立女性、独立女性之光。
期待她会输出点女权金句,最好再骂两句男人。
借此给自己鼓劲儿,假装大师和自己因为同一个性别,就受过同样的气,要鸣同样的不平,我就能和大师共情了。
文章结尾可以再来一句绝对正确句式:果然女性就是了不起,果然只有女性能体谅女性。
我当时就是那么蠢,不知道浪费了多宝贵的机会,用去快一半的时间,围着所谓"女性问题"打转。
许鞍华是这么回答的:
"我不是刻意要表现女性,就是那个角色刚好是个女性而已。"
还有这段,我没有加工过,原话贴上来:
"我作为一个女性非常失败,因为我没有想人的性别是分别的,我没有一开始因为你是男的对你怎么样,对女的我会怎么样,我都当成没有性别。
这个好处就是我不会让人家看不起我,可能因为我是女人,可是我并没有觉得怎样,我也不会这样对人。
其实这个性别的分歧跟理解,社会上是争的,他们看着你,会以一个看女性的眼光来看你,我不会这样想,我也不会这样看人。
可是不是跟人家的理解和看法有分歧,我现在还没理出来到底是好处还是坏处。
我不会说我一定要请一个男助手,因为男的做这个事比较好,我没有。
所以人家老是跟我说你是个女导演,所以你很特别,因为你很少,你是女的,然后你的角度又不一样,我都没有这样。
我没有这个概念,可能会有好处,因为我自己就没觉得这样有不好的地方,因为有很多地方我就忽略了。"
这段话,我后来没有写进稿子里。
不是网友爱看的非黑即白,没有替女性诉苦,没有向小女孩展示姐姐力,更没有和男人划清界限。
当年不是能全网刷屏的金句,现在更不是了。
要不是有人看了《好好拍电影》后,用"丑"当标题写她,我也不会把这段采访记录翻出来。
一个在专业上获得巨大成功的女性说 "没有想人的性别是有分别的" ,不能帮我赚点击量,搞不好还会被骂。
我没看那篇以"丑"为题的文,猜测并不是真的要说她丑,内文大概率会反转。
可能会带节奏的编辑会这么写:
用丑来引起读者第一波愤怒,然后再说许鞍华因为外貌在一个男权行业里遭受到不公正待遇,把愤怒推向高潮。
高潮后反转,摆出许鞍华的奖项实绩,说她如何让那些歧视女性的男人闭嘴,甚至顶礼膜拜。
于是文章里的许鞍华又华丽变身,成了小女孩最爱的爽文大女主。
如果是4年前采访许鞍华时的我,可能也会被先虐后爽的套路带着跑,一厢情愿要在女性名人身上找成功学投射。
其实人家许导演,早烦死这种贴标签、站立场的话题了,和这类文章里的"大女主"根本就是两个人。
我现在好像可以理解了, "我不是刻意要表现女性,就是那个角色刚好是个女性而已" 是什么意思。
假如许鞍华是那种性别立场先行的导演,也不会拍出那么多丰富的女人。
包括我今天要重点写的这位后现代姨妈。
本文后面的篇幅,我会尽量少用"因为她是个女人所以_____"句式。
既然有这么多人批量生产"爽感大女主",希望你能从我这里看到点别的。
看到除了性别,一个人的故事还可以从很多维度进入。
姨妈住在上海河滨大楼。
1935年竣工的公寓,毗邻苏州河北岸,是国内最早的现代水景公寓。
S型造型,80多年后再看依然充满现代感。刚落成时就有升降电梯、中央供暖系统、游泳池,商住两用。
环球、米高梅、哥伦比亚、雷电华、联美……好莱坞大厂都在这里开过办事处。
3层以上,住着外交官、医生、律师、富商和被富商包养的舞女,大部分外国人,小部分中国名流。
曾经的远东第一公寓,旧上海昔日繁华的缩影。
1978年后加盖了三层,一层就隔出了96个套间,目的是缓解上海市民紧张的住房条件。
二战期间,河滨大楼是犹太难民接待所,后来又包容了几百户下乡返城没房住的普通市民。
姨妈斯琴高娃就住其中一间。
她是一个过时的理想主义者,一个文艺老年,一个渴盼理解和性爱的灵魂和肉体,一个穷人。
倒是和一半豪宅,一半鸽子笼;一半历史风云,一半实用主义的公寓,很配。
《我的前半生》里,唐晶住的就是河滨大楼,这里凸显了她的高阶生活水平。
到了许鞍华的镜头里,没有贺涵停下宝马7系,举着一早从北海道空运的海胆走进来。
只有又黑又破的楼梯间,姨妈斯琴高娃和感情骗子周润发躲在里面啃西瓜。
姨妈怕邻居们看到她一把年纪还找个老白脸,所以不敢乘电梯,拉着她以为的男朋友爬楼梯。
西瓜摔破了,不舍得扔,就地坐下来徒手挖着吃。
这么多香港导演拍内地题材,我始终觉得许鞍华这部《姨妈》最入情。
大概因为她拍的上海,跟她拍的香港一样,都是都市繁华的背面,和在背面讨生活的人。
不过我想写姨妈,倒不是因为她穷。而是明明兜里连六便士都没有,还满心惦记着白月光。
然后姨妈用她的悲剧结局告诉你:白月光照不进贫民窟。
她为了省电,冰箱不插插头,一直蹭楼下小卖部的冰柜;却有满柜子书和高档质地的京剧戏服。
亲外甥打电话要付她话费,精确到块八毛。却毫不犹豫借钱给在公园偶然碰见的陌生男人。
只因对方吟了句苏东坡的词:"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姨妈为这两句热泪盈眶,她以为她终于觅得知音。
她为了想象中的高雅精神生活,抛弃东北小城的丈夫,抛弃女儿,抛弃她的前半生,回到上海鸽子笼里,挨着另一种穷日子,好像都值了。
结果那个和他夜唱《锁麟囊》的男人;那个赞她虽然不美,却是精神上的绝代佳人的男人;
那个第二次见面就和她滚床单的男人;
等于从内到外,都给了她作为一个女人的肯定的男人,骗光了她的钱,还杀了她邻居的猫。
前一天,心灵和身体同时久旱逢甘霖;第二天又同时万劫不复。
等于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窗外的月亮还是那么大,那么近,却永远触不及,得不到。
杀死一个理想主义者,只需要一步就够了——让她认命。
原来东北没有她的位置,上海也没有。
阿姨的理想自我,是30年代的河滨大楼;是锁在资料馆的老照片;是她自己织的红色游泳衣,一下水就掉色。
最后变成了一个笑话:阿姨,你怎么来例假还下水啊。
许鞍华总是拍半个"大女主"。
比如阿姨抛夫弃女,勇敢追求新生活,无牵无挂,无情无亲,按现在的标准看,是要当成榜样被鼓掌的。
然而她最后好像又输在了"女性第一大忌":恋爱脑。
还有更负盛名的《女人四十》,女主明明是公司里的一把手,回到家却伺候起窝囊的丈夫,老年痴呆的公公,那是比恋爱脑更没救的"女强奴"了。
许鞍华自己也是,她终身未婚,恋爱经验很少。
《好好拍电影》里,提到以前和某个人分手后,第一反应是如释重负,终于可以专心搞电影去了。
如果只演这一段,是能被当做成功女性输出的人生金句,截图刷屏的水平。
管她本人是不是烦死这种话题了。
老朋友聊起她的大学生活,说她只会读书,而别的女生都去谈恋爱,许鞍华竟然接话说"好羡慕哦"。
之前上内地节目,甚至说过自己"只会拍电影,没有结婚生小孩,很多人有的人生经验,她都没有,有点亏了"。
聊起为什么没有谈恋爱,她没有说因为男人不行,耽误她搞事业。
而是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说她始终对自己的外表不自信,一个不相信自己有吸引力的人,是很难被人喜欢的。
真可惜,连大师级导演,都不是"爽文大女主"。
幸亏她不是,不然最多只能拍出那些空洞口号的伪女权剧,也就成不了今天的大师了。
另一个香港女导演张婉婷以前说过, 许鞍华是"圈里边少有的诚恳的人"。
张婉婷和许鞍华一样,不喜欢别人强调她是个"女导演"。
她在2010年接受《南都娱乐周刊》采访时的原话是:
"我反对以男女划分导演风格,也反对以年龄划分,这不公平,同一个年代的人,性格想法也很不一样。"
比如她不适合拍枪战,不代表别的女导演拍不了,许鞍华就可以。
比起不丑,或者搞事业大女人,我觉得"诚恳"是更高规格的评价。
诚恳的、不迎合金句时代的导演,才能拍出活生生的人。
活生生的人,就是活在混沌、矛盾、说不清的状况里,没有那么多非黑即白。会后悔,也会撞了南墙不回头。
就像后现代姨妈,你可以说她不该恋爱脑,也可以说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也许都不是,她只是输给了命运。
甚至根本就没有输赢。她最终回到东北,在马路边练摊,馒头就咸菜,眼睛里已经没有波澜。
突然收音机里又响起《锁麟囊》,唱词里有这么一句: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
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阿姨下意识回头又看了眼收音机,生命里惊心动魄走了一遭,又回到原点。
是个悲剧,也是她活过的证明。
电影没有给任何一个人的行为下对错判断,都交给观众自己去独立思考。
这比简单拿性别、婚否、美丑、阶级出身去贴标签,要高级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