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顽到老王世襄架鹰盘鸽斗蛐蛐，越老玩得越高级

　　一百多年前的那代人，生猛到无所畏惧，狂傲到学富五车，内心自由到令人羡慕。
　　刘文典月下草地讲红楼，一个烟斗飘出一种风度；陈寅恪留学多年，有文化没文凭；萧红一介女流，为了爱与自由流浪天下；北大校长蔡元培遇到蛮横不讲理还想动手的学生，让别人不服找他决斗；豪门出生的王世襄，架鹰盘鸽斗蛐蛐，玩着玩着就成了一代宗师。
　　顶级玩家马未都，玩得通透，玩得智慧，玩得高级，可是有一次别人问他：＂你一生最敬佩的人是谁？＂
　　马未都想都没想，直接就说：＂王世襄＂。
　　认识王世襄的时候，马未都三十几岁，王世襄已过古稀，一老一少两个玩家，从此成了忘年交。
　　那时候，马未都名不见经传，而王世襄，已是实实在在的京城第一玩家。
　　01
　　1914年，王世襄出生。
　　他的家庭，是真正的豪门，马未都说，和他家比起来，今天所谓豪门，都只是旁门。
　　高祖王庆云在同治元年官达工部尚书，政绩学士与曾国藩并驾齐驱；
　　曾祖王传璨，是刑部主事；
　　伯祖王仁堪是光绪三年的状元 ，梁启超便是其门生，祖父王仁东是工部尚书；
　　父亲王继曾是北洋政府国务院秘书长，母亲金章是著名花鸟画家；
　　大舅金北楼是画坛领袖，曾一度与张大千齐名，二舅金东溪、四舅金西厓都是竹刻大师。
　　王家是妥妥的书香门第，官宦世家，出生名门的王世襄，很小的时候就有了最好的教育环境，偏偏这个孩子，不太喜欢学习，只喜欢＂玩＂。
　　小时候的王世襄，喜欢玩，又调皮捣蛋，去舅父家做客，舅父一见他，就说＂捅马蜂窝的来了＂。
　　比起天天读四书五经、之乎者也，他更喜欢京外面那些玩鸽子、斗蛐蛐、养葫芦、还有难度更大的玩鹰及玩獾狗。
　　王世襄可谓是真正的二世祖，是真正的＂纨绔子弟＂。
　　02
　　他玩蛐蛐，经常自己带着＂行头＂去郊区自己捉，还常常流连在朝阳门、东华门、天桥的蛐蛐摊上＂寻宝＂。
　　捉虫、买虫、养虫、斗虫，王世襄一样不落。
　　有了好的蛐蛐，自然不能不斗蛐蛐，他自设斗局，邀请各类玩家前来玩。李桐华是玩蛐蛐的大佬，他的蛐蛐几乎是百战不败，可是最终败给了还是中学生的王世襄。
　　他跟人学养葫芦，葫芦还幼小稚嫩的时候，在葫芦的内壁上套上有阴文花纹的模子。
　　等葫芦稍长大一点，把模子去掉，一种带文字花纹的葫芦生长成形。
　　真可谓巧夺天工。
　　他玩鸽子，为了训练鸽子的反应能力，常手持长杆赶着鸽子跑。
　　每天清晨听到外面的鸽哨声，他就竖起耳朵听。
　　王世襄养出来的鸽子，京城一绝，想让它飞哪儿就飞哪儿，听话无比。
　　王世襄爱鸽子爱到什么程度呢？在美侨小学读书时，一连几个星期的英语作文，他篇篇写鸽子，老师看得吐了，作业丢还给他，还说，今后再不还题目，不管写得好不好，一律0分。
　　为了寻得好鸽哨，他四处拜访那些老手，结识里＂哨痴＂王熙咸，此人无鸽不活，没有鸽子，吃肉都没味道。
　　少年王世襄爱玩鹰，玩鹰难度比较大，段位也比较高。
　　鹰比较猛，训起来比较难，王世襄也玩得很好。
　　他架着大鹰，走在空旷的郊外，看见野兔，就发出信号放鹰，手臂上大鹰一飞而起，猛地向兔子扑过去。
　　完了就右手擎着鹰，左肩扛着兔子，满载而归。
　　除了玩鹰，王世襄也玩狗，训狗捉獾。
　　＂我自幼及壮，从小学到大学，始终是玩物丧志，业荒于嬉。秋斗蟋蟀，冬怀鸣虫，架鹰逐兔，挈狗捉獾，皆乐之不疲。＂
　　这是他对自己年少时的总结。
　　03
　　马未都在和杨澜对话中说王世襄有次在街上看见一个人骑摩托车，那年头，摩托车可是高档货，有钱也未必买得到，身边的人都去围观。
　　王世襄却非常不屑，他说： 这算玩什么啊，怎么也得骑一白马！
　　骑白马在城里马路上飞奔，真是会玩。
　　王世襄喜欢玩，可是他玩的东西，都是中华文化里最传统的东西，他不赶时髦，也不追逐新奇，不崇洋，更不媚外。
　　在他眼里，中国的东西，才是最有意思的。
　　1934年，20岁的王世襄进入燕京大学。
　　父亲希望他学医，为官从政艰难险阻，不如学一门悬壶济世的手艺，在乱世也不怕，父命难违，王世襄考了医学系。
　　王家在燕京大学旁边，恰好有一个20亩的大院子，王世襄就在院子里搭起葫芦架，播种引藤，自己做葫芦，养着一群鸽子，又买了四条狗。
　　课堂之上，王世襄经常一手架着鹰，怀里揣着蝈蝈，常常惹得同学们哄堂大笑，把老师气得火冒三丈。
　　不爱学习，就爱带着狗出去寻地捉獾，有一次蹲守三天三夜，取得里三条生狗咬回獾的战绩。
　　鹰他也没放下，买了几只鹰，引得京城玩家争相观看。
　　这个王家院子，成了王世襄的秘密花园。
　　一心在玩的他，自然顾不上学习，校方通知书下来里，他不得继续学医，要么转学其他专业，要么退学回家。
　　最终，他转学文学。
　　写作的时候，又可以写鸽子了。
　　有一个好的家庭，还有一颗会玩的心，王世襄的生活，一直在忙着玩。
　　麦家说：＂生活就是要贴着自己的性情走，你生定是什么人就拿什么腔调，别跟人去凑热闹，热闹终归不是你的。＂
　　真正的玩就是顺着自己的心，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用王世襄的话说就是：我不畏霜雪，不避风雨，不分昼夜，于人不游处游，于人不至时至，期有会心，自悦而已。
　　04
　　大学毕业后，他选择进入研究院国文系学习。
　　可是，他还是没有做好发奋学习的决心。
　　当时的王家，已经不比前两年，父亲不再为官，而是赋闲在家，家中主要收入来源没有了，战事纷纷，物价动荡，有时候不得不典当物品以求生活。
　　1939年春天，母亲金章去世，对王世襄打击很大。往日种种浮上心头，父母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肯定期盼着他学有所成。
　　他决心认真学习和工作，并且终其一生都没有改变。
　　他驱散了鸽群，送走了大鹰和獾狗，将蛐蛐罐、葫芦、鸽哨等玩意也统统束之高阁，决心在燕京研究院潜心苦读。
　　但他手上不玩鹰，心中却有鹰。
　　根据自己亲身体验，旁征博引，发表了关于大鹰和老北京玩鹰民俗风情的文章，不仅细致地总结和梳理了捕鹰、养鹰、驯鹰、放鹰的过程，还在历朝文献中，考据了中国养鹰的历史。
　　此时他玩鹰，玩出来的却是学术文章了。
　　1943年，王世襄毕业了，也完成了总共70万字的《中国画论研究》。
　　这一年，南下求职的他还遇见了梁思成。
　　梁思成了解到，这位年轻人想见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傅斯年，便带他去见了，王世襄本想在这里找一个职位工作，可是傅斯年得知他是燕京大学毕业时，断然拒绝，并说：＂燕京大学出来的人，根本不配进我们史语所！＂
　　史语所进不了，梁思成邀请他加入＂中国营造学社＂，这是由梁思成和林徽因主持的保护古建筑的学社。
　　在这里，他重新认识到了文物的魅力。
　　05
　　1945年日本投降后，在梁思成的极力推荐下，王世襄担任国民政府教育部＂清理战时文物损失委员会平津区助理代表＂。
　　因为战争，大量文物流落在外，毫无着落。
　　从11月起，王世襄就开始了追寻国宝的工作，他设宴招待北京知名的古玩商50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请他们提供文物线索。
　　有些文物要从别人手里买回来，可当时国家又穷，王世襄就自己想办法筹钱，最终从宋子文那里得到10万美元，买回瓷器珍品422件。
　　1946年7月，在驻平津美军的协助下，从溥仪留在天津张园的保险柜内顺利取回21匣珍贵文物，有1085件，附件39件，珍品古玉数百件。
　　1947年，王世襄被任命为古物馆科长。
　　那时候的故宫博物院，由于几十年战乱破坏，年久失修，院内积土盈尺，杂草丛生，小房倒塌，大房渗漏。
　　王世襄就带着人一样一样整理，一样一样修理，工作之余，就回家和夫人一起弹琴、吟诗、读书、赏画。
　　偶尔出去逛逛，走街串巷，搜罗那些＂人弃我取＂的小文物。
　　那时候，北京城内古玩店中，有不少明清佛像、漆器、竹刻、家具等，因价值不如书画、瓷器，不被收藏者认识，王世襄用较便宜的价格，就买到他心爱之物。
　　工作是与文物打交道，回家就和妻子一起欣赏自己淘回来的小宝贝。
　　终于，故宫博物院有了博物院的样子，王世襄也有了收藏家的样子。
　　06
　　1952年，三反运动，人心诡诈。追回大量国宝的经历，竟让他成了要打的＂大老虎＂，昔日英雄成了今日罪人。
　　＂打＂王世襄的逻辑很简单：短短两年内收回七批文物，不仅多次往返平津，还从东京运回这么多的善本书，如果没有好处，岂肯如此日夜操劳尽心尽力呢？
　　王世襄锒铛入狱，编号38。
　　他家中所藏的文物，也全部被抄。
　　他的夫人鼓励他坚强，并说： ＂坚强要有本钱，本钱就是自己必须清清白白，没有违法行为，否则一旦被揭发，身败名裂，怎么还能坚持？！你有功无罪，竟被开除公职，处理不公问题在上级，因此我们完全具备坚强的条件。＂
　　审查一年多，竟然毫无证据，只好释放回家。
　　可是，他被开除了故宫公职。
　　王世襄有一挚友劝他：你别再玩了，我给你介绍个稳定工作吧。
　　王世襄却说： 一个人如果连玩都玩不好，还可能把工作干好吗？
　　没有了公职的牵绊，从此他放浪形骸，玩得更加投入。
　　闲散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研究一天天发表，《古琴名曲广陵散》《傅毅（舞赋）与般鼓舞》《普查民族音乐的开端——记湖南音乐的普查工作》《谈展子虔<游春图>》。
　　王世襄每天都很开心，规规矩矩做事，堂堂正正做人，此心坦荡，自可无惧其他。
　　07
　　他种自己的葫芦，养自己的鸽子，写自己的文章，日子波澜不惊。
　　文革开始，红卫兵拔了他的葫芦，砸碎他的物品，王世襄心疼不已。
　　为了保护文物不损坏，他决定主动上交。
　　王世襄也被＂流放＂到干校接受改造。一同在干校的，还有沈从文、钱钟书杨绛夫妇、萧乾、臧克家、周汝昌等等一大批人。
　　人生有痛苦和灾难，有趣的人面对这些，是笑着面对，不仅要活，而且要活得更好。
　　那段时间，沈从文写了不少诗，杨绛写了不少文，钱钟书做了不少研究，王世襄同样也写诗。
　　王世襄放了两年牛，放牛的时候，他就躺在草坡上听百灵鸟叫，在那里观察百灵鸟飞翔，好像做梦进入仙境一样，忘了＂大字报＂，甚至忘了自己是在＂受苦＂。
　　他照料鸭子，产下的鸭蛋，又如孩子的拳头一般大。
　　他养猪时也不忘玩，猪吃浮莲，他就说：＂池塘一片水浮莲，日日猪餐日日鲜。自笑当年缸里种，只知掬月照无眠。＂
　　当然，他也绝对不忘了吃，他进山采蘑菇，下水打鱼，有时候采到蘑菇和鱼一起炖，美味得不行。
　　他向当地的一个渔民韩祖祥的求教捕鱼之术，他说：＂我姓王，是‘五七’干校的，以后我每个星期天都来你家玩，中午就在你家做饭吃。＂
　　韩祖祥答应了。
　　之后每个星期天，王世襄就带着酱油、生姜、大蒜等佐料来到韩家。来得早了，他同韩家父子在船舱里又睡了一觉。
　　王世襄做鱼餐，一桌都是鳜鱼，炒鳜鱼片啊，炸鳜鱼排啊，糖醋鳜鱼啊，还有干烧鳜鱼、清蒸鳜鱼和清汤鱼丸。
　　他吃上了‘鳜鱼宴’。
　　有时候，王世襄每天要从低洼处挑一百多担水浇菜，可是看着漫山的油菜花，他笑了。
　　日子是自己的，玩成什么样，总是看自己的本事。
　　真正的玩家，是好的时候要玩，不好的时候更要玩，快乐的时候好玩，不快乐的时候玩玩就快乐了。
　　所谓的人生路，内心豁达了，就只有坦荡一条。
　　08
　　回到北京后，王世襄专心治学，专心玩耍。
　　曾经，他是专业大玩家，现在，他专心做学问：玩的学问。
　　他幼年就开始玩鸽子，年老时还在玩，为了养好鸽子，王世襄直接把养鸽的专家请到家里，同吃同住。最后把学到的经验，编了一本《明代鸽经清宫鸽谱》，成为养鸽者的必读之书。
　　玩的人很多，能玩出学问的不多，能把玩出的学问写成书的，更少。
　　王世襄是其中一个。
　　别人斗蛐蛐，王世襄也斗蛐蛐，他不止斗，还捉，还养。别人玩斗蛐蛐是赌博居多，是玩物丧志、声色犬马居多，王世襄玩蛐蛐，是觉得好玩。
　　玩了几十年蛐蛐，他根据各种文献，写成了《蟋蟀谱集成》。
　　玩蛐蛐能玩到这种程度的，能有多少？
　　王世襄又是其中的一个。
　　王世襄玩葫芦，很多人都玩葫芦，很多人买葫芦，但王世襄自己种，从小葫芦碧绿碧绿的就开始欣赏，葫芦长成了又自己做葫芦工艺。
　　他玩葫芦，写葫芦，一本《读匏器》，葫芦藏家，大概都会看一看。
　　他玩明清家具，写了几本书：《明式家具研究》《明式家具珍赏》《明式家具萃珍》。
　　少年时身为王家大少爷，饮食起居全部都有人照顾，可是他喜欢做饭，没事就跑进厨房学做菜。
　　幼年读书之余，我喜欢进厨房去看厨师做菜，那时我家的家厨，多是从各地请来的名师，技术十分高超。
　　在他们的指点下，我常常上灶，煎炒熘炸，样样都行。各种莱，我都学，做菜的兴趣越来越浓，交了不少厨师朋友。
　　在美食界，汪曾祺是一个会吃会玩会说的人，可是说到王世襄，他也不得不服。 在《学人谈吃》这本书中：
　　学人中真正精于烹饪的，当推北京王世襄。他以此为乐。
　　有时候，朋友请他去家里做几个菜，主料、配料、酱油、黄酒……都是自己带去。
　　有一次在黄永玉家，几个朋友会餐，规定每人备料表演一个菜。
　　王世襄提着一捆葱去了。
　　他做了一道菜：闷葱。＂把别的菜全盖了＂。
　　王世襄什么都玩， 玩的东西五花八门，蟋蟀、鸽子、大鹰、獾狗、掼交、烹饪、火绘、漆器、竹刻、明式家具等。
　　他玩，并且玩出了名堂，七十多岁时，他被称为京城第一玩家。
　　他玩这些不为消遣，而是真心喜爱。为了得到爱物，他舍得花钱，舍得花工夫，甚至长途跋涉、餐风饮露亦在所不辞。
　　所以有人说，王世襄是玩物成家，成一代大家。
　　清华大学教授尚刚说：在当代玩家中，王世襄是最通制作、最知材料、最善游艺的一位。
　　大收藏家张伯驹也曾感叹：王世襄是个天才。
　　09
　　2003年，王世襄获得荷兰克劳斯基金会生存与创新大奖，奖金十万欧元，王世襄全部捐献给希望工程。
　　他是第一位获得这个奖项的中国人。
　　2004年元月，杨澜采访王世襄时问道：当您精心收藏多年的家具被运走时，您当时的什么样心情？
　　王世襄老人笑着说道： ＂对文物的占有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对它们的研究和欣赏。这些东西，由我得之，最终又由我遣之。岂不就是一个最圆满的结束？＂
　　2009年11月，王世襄去世，享年95岁。很多人感叹：＂京城第一玩家王世襄驾鹤西去，京城空余鸽哨声。＂
　　香港作家董桥哀叹：＂这样的老人，以后没有啦，没有啦＂。
　　王世襄走了，可是他玩的东西留下来了，他给无数人的内心留下波澜，这就是他精神的延续。
　　10
　　玩之一字，玩得好了，是本事，玩得不好，是丧志。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转瞬即逝，有人低头见尘埃，有人抬头见星星，有人玩得快乐，有人过得悲惨，有人用名利困住自己，有人在玩乐中照亮别人。
　　我们也说玩，可是我们的玩太小了，也太少了，很多时候不是我们玩，而是我们被玩了。
　　我们也想玩，可是我们还是不懂玩。
　　真正的玩，玩的是生命的内涵，玩的是人生的境界，玩的是人世的沧桑与豁达，玩的更是学问。
　　真正的玩，是穷玩，富也玩，是痛苦玩，快乐也玩。
　　人生不止是玩，但人生不能不玩，找到自己喜欢的东西，然后去做，就算再苦，那也是玩，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哪怕再轻松，那也是苦。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玩法，最重要的不是找到最好玩的，而是找到最适合自己的玩法，找到了，万般自在，找不到，众生皆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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