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 黄秋生1961年9月2日出生于香港,而他的身世是香港电影最喜欢的题材类型。 与他合作过《太阳照常升起》的姜文曾经惊叹于黄秋生能背出毛泽东诗词、唱出革命歌曲,同时又"内心很孤独,孤独到破碎"。黄秋生喜欢他的形容词。 村上春树曾说,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但黄秋生从母亲黄尊仪的子宫来到世界时,他没有选择喜欢与否的权利。 他是一位私生子。 图:黄秋生儿时全家福, 父亲佩里是英国港英政府物料供应处的官员,孩子母亲祖籍广东,原本是粤剧演员。与已有家室的英国人士组合生子,这样的情况在殖民地香港并不罕见。 不过,对于这些私生子来说,安稳的生活脆弱如泡沫。 黄秋生的幸福只维持到了4岁。 在给黄秋生留下了一只泰迪熊、英文名Anthony Perry 以及混血的相貌特征后,老佩里离开了香港。黄秋生9岁时得了小肠气,母亲给他打电话,他却要香港付费才肯接听,还拒付手术费。他说他在澳洲的老婆得了癌症,没钱了。再往后电话就打不通了,查无此人。 从英俊的混血相貌中得益之前,黄秋生吃尽了苦头。 在香港,华人和洋人拥有不同的种族身份和生活范围。混血儿既要面对洋人的蔑视,又要面对本土人或畏惧、或羡慕、或忌恨的复杂情感,里外不是人。黄秋生听得最多是"鬼佬"或"扑街"。 他没什么朋友,总是独来独往。他讨厌过节,尤其痛恨新年,"人家都很热闹,我就自己一个"。 在学校,他学习不好,也没有融入感,习惯打架,用拳头解决问题,因此作为问题少年被送进特殊学校"扶幼会","里面的学生比我坏十倍,那是真正的黑社会"。 贫穷让他更加自卑。 母亲黄尊仪四处打工挣钱,但家里总是很穷,亲戚们说话也难听。有段时间,她在南越驻港的领事家里做女佣,从凌晨三点一直干到晚上12点,一周后腿就肿了,只能辞工。 黄秋生陪母亲去取行李,工资不敢要,两人在后门楼梯上等了两个小时,行李终于被从门缝里扔出来,"就像打发乞丐一样。我妈哭了,我让她不要哭,拿起行李就带着我妈回家。" 改嫁之后境况也没有好转。继父家族庞大,黄尊仪一个人要煮20人的饭。那时黄秋生已经从中学辍学,在汽车修理厂当学徒,每天脏臭无比,坐公交车时没人愿意站在他身旁。 爱、尊重和平等,这些明亮元素在黄秋生的生命早期都是缺失的。他在疼痛中兀自成长。对这个世界的怀疑和抗拒,最终落入冷酷脸庞和忧郁眼神里。 后来香港电影圈里流传一句话:黄秋生有着全香港最突出的面孔和最毒的嘴。 无关理想,无关情怀,黄秋生最初拍电影就是为了生存。 1982年,刚刚从"丽的"改名而来的亚洲电视台首批艺员训练班招生,21岁一事无成的黄秋生考入其中。 他依然不被看好。老师告诉他,混血儿在演艺圈不会红,只能演反派或者外国人。他也没想过自己将来成为偶像,毕竟,赚钱养家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等到1983年毕业时,黄秋生发现这依然是奢望。长达两年的时间里,他领着800块港币的月薪,拍了25部电视剧。 直到1985年,他终于得到演电影的机会,在邵氏电影《花街时代》里饰演一位美国水手与香港妓女的遗腹子。生活随之有了起色,他每天能领到4000港币劳务费——这相当于当时教师的一个月薪水。 收工时,他总挥着支票模仿电影里的口气,"呵呵,我的。" 似乎只有如此张扬、赤裸裸地追求金钱,才符合他当时扬眉吐气的心境。 事实上,黄秋生也喜欢表演。 走进艺员培训班的第一天,他就清楚自己该干这行,"因为它满足了我从小以来的所有想象——我可以当警察,还可以当超人"。 首次拍摄电影的体验让他更渴望成为专业演员。当年他就向银行借贷,进入香港演艺学院进修。他熟读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电影理论,也开始"视戏剧为宗教"。 他赶上了香港电影大繁荣的时代。 80年代,港片港剧影响力一度辐射到整个亚洲,韩剧《请回到1988》里就有少年们痴迷《英雄本色》的场景。黄秋生呆过的艺员训练班,后来也陆续培养出黎明、张敏、张家辉等明星。 但他也受限于此。 成龙曾经批评香港电影的诟病:"一个僵尸片成功了,他们就拍100部僵尸片,一个英雄片成功就拍100部英雄片,观众都看腻了"。映射到演员身上,就是演一次烂片出名后,找过来的就全是烂片。 黄秋生片约不断。少的时候一年六七部,多的时候,比如1993年,他参与拍摄了19部电影,其中就包括让他拿下影帝的《八仙饭店之人肉叉烧包》。 多数时候,他表现得毫不在乎,挣钱就行。他甚至有些理直气壮:戏烂,角色不烂。 但痛苦总会浮出水面。 1994年第一次拿到金像奖影帝之后,他接到很多烂片约,都是变态、神经病、色情片等角色。烦躁时他就给邱礼涛打电话,说"我想死了,要自杀,不演了",对方总告诉他"你很坚强的,你过了今天,明天就没事"。 两人的通话最开始是一周一次,慢慢变成三四天一次,当频率变成两天一次时,黄秋生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疯掉了"。 抑郁之中,他躺在阳台上,看鹰飞过,想过跳楼,又放心不下母亲。他迁怒于奖杯,有时候坐在客厅看着它,就像看到自己事业的拦路牌,他索性扔掉,又被母亲捡回来,怕他不高兴,只能放在厕所里。 黄秋生没有停止为愤怒寻找出口。 1995年,一张《支离疏》的地下专辑发行了。名字取自《庄子·人间世》,是个下巴低到肚脐,肩膀高过头顶的怪人。 封面上,黄秋生留着长发、胡子邋遢,有些愤怒,一副摇滚歌手的样子。下面是一行英文"Have A Nice Day … Someone",被省略的单词是因审批中而被划花的"F-U-C-K",但这个词在专辑封面依然清楚。 专辑里11首歌,其中10首都是他自己作词作曲。从民谣、重金属、拉丁、英伦摇滚到崔健、罗大佑的风格,他试了个遍。 其中,既有让人撕裂的《完全自杀》,"迷上了永远黑色 迷上了永远空虚 迷上了血染刀锋 迷上了断气之间 死生之间 呕心梦幻",也有纯情的《她》,"她是我的宗教 令我洁净 令我温柔 她是我的神 令我创造 令我保守。" 呐喊和吟唱显然让他的情绪得以发泄。 第二年,《地痞摇滚》出版,比第一张更加灰暗狂野,专辑封面上直接印刷"本产品内容含有不良成分,不可借给未满十八岁人士"。 至此,他渐趋平和。"差不多了,没力气了。" 彼时,他熟悉的环境已经开始剧变。 1997年,香港回归,新纪元开启。事后看来,这也是香港电影的转折点。 一方面,黑社会、贪腐警察,这些滋养了香港电影的丰富社会题材逐渐萎缩,直至消失。转型之中,迷茫盛行,保守的财团纷纷转移资产,加上金融危机的影响,电影公司要么转型做房地产赚钱,要么热衷拍摄低成本的无厘头喜剧。 这一年,36岁的黄秋生与他出生的这座港岛开始做同一件事:找寻自我。 他去了英国,进修表演,同时寻根,但后者并无进展。返回香港后,他重回旧日轨道,出演电影《野兽刑警》里的两面派警员烂鬼东。 命运的转折由此开启。凭借这个角色,他击败《暗花》主角梁朝伟,成为1998年的金像奖影帝。 比奖杯更有意义的是,他得以摆脱掉此前的变态角色,随后,更多警察角色找来,其中包括2002年那部让他名利双收的《无间道》。 "以前我是一个演员,现在我是一个明星",《无间道》彻底改变了他的境遇。内心深处,他终于不再是那个颠沛流离的悲情少年。 1985年的《花街时代》是黄秋生第一次本色出演。 他饰演了一位被抛弃的中英混血小混混,一直把父亲照片放在钱夹里,在酒吧里见到大兵就问是否见过,还放下狠话:如果将来找到他,一定要好好教训一顿。 十几年后,真实世界里的演员黄秋生开始寻亲。但真正的进展,直到2017年才出现。 一场酒醉之后,他在Facebook上发了一条寻找父亲的消息。他没有抱太大希望,"只是随便发一下"、"父亲应该已经死了"。 当时,BBC 中文频道正在筹备香港回归20周年报道,编辑偶然看到这则消息,约他做了采访。结果,节目播出两周后,黄秋生接到一个侄子的电话,并得知两个哥哥正在太平洋的游轮上玩。 三天后,哥哥打电话过来,他们约好在香港见面。 BBC 记录了这一切。 镜头前,黄秋生连用了"amazing"、"impossible"、"miracle"几个词表达内心震惊。虽然父亲已经去世,但他多了两个哥哥。他一直把自己当成最大,现在成了最小的了。 图:黄秋生和同父异母的两个哥哥 在接受采访时,他称呼他们为"我哥",语气比拿奖还兴奋。"我爸爸曾在信里说,如果我是一个good boy,他就会帮我搞定所有的事。大概他现在觉得我是good boy了,所以就派两个哥哥来陪我了。" 黄秋生对自己有过一段评价: (我的人生)是一部上不了的电影。被父亲遗弃、心理阴影、拍三级片还能拿影帝、喜欢年轻靓女……这个角色又有悲剧,又有喜剧,又有色情,很乱,可是不是太坏。 如今,这部荒诞的电影终于有了温柔的色彩。 一个偶然,他在英国找到了一只泰迪熊,和父亲离开时送给他的很像,尽管不是童年那个,但他很满足。 "人生中,错过了便不会找回一模一样的东西,你如果看见一个人,好像另一个人,但都不是那个人了,所以每一个时刻都要珍惜。"他将中年之后的顿悟描述得充满诗意: "你因为错过了日落而哭泣,将来你会错过星辰"。 不过,荒诞依然是黄秋生私人电影的底色——寻亲成功3个月后,他被曝出在英国有私生子。他大方承认,称妻子知道,会带私生子去见自己的母亲和另外两个儿子。 一切有如轮回。 34年后,黄秋生把第二次本色出演献给了《沦落人》。 在此之前,他已经五年没有收入来源。他将其归因于"我已经被遗忘,基本是不觉得是这个圈的一份子,当自己已经退休了"。 "退休"的黄秋生游离于电影圈之外,而香港本土电影也早已衰败。 影评人列孚曾经哀叹"香港电影已死",24年后,警钟变成现实。 黑道的血腥江湖、小市民的寻常烟火、职场的勾心斗角,曾经,港人能在香港电影的这些题材里找到自己熟悉的影子,产生共鸣。比如1999年的《喜剧之王》里,周星驰对着大海喊出那句"努力,奋斗",大概鼓舞了很多迷茫中的港人。 如今,香港本土电影面目模糊。相比内地,它取材、资金、市场都有限,大批从业人员北上之后,更是被内地全面超越。 万物兴衰自有其历史规律,人生亦是如此。 《沦落人》里有句台词,"你讲dream,我有什么dream,我是废人一个",黄秋生对此心有戚戚焉。 他曾经忿忿不平,抱怨好剧本和角色都去找刘德华了,很多同辈甚至后生也都比他风光许多,"我只能算是不饿,那么多人可以吃饱,吃吐"。 如今,58岁的他自诩"废人"、"退休人士",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曾经那些伤害、贫穷和孤独,他也绝少提及。 回头来看,终究是时光和电影治愈了伤口。 至于时隔21年的这座金像奖影帝,大概只是锦上添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