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纵的欲望是堕落根源，吞噬女性身心的烈火

　　《燃烧的火光》是湖北女作家方方作品中我最喜欢的一部长篇小说，前前后后数不清读了多少遍，每次看都会产生不同的感悟。
　　小说的女主人公英芝虽是农村女孩，但俏丽丰满，聪明活泼，唯一的缺点是不爱读书，不愿吃苦，总想抄近道走捷径。没考上大学并没有令她感到沮丧，反倒如释重负：她才不想变成像考上大学的同村女孩春慧那样近视到看路不清，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
　　英芝的运气很好，在家里还没闲呆几天村里的三伙就找上了门。他四十多岁，脑袋瓜很是灵光，瞅准了农村婚丧嫁娶需要唱堂会热场的＂刚需＂，招兵买马成立＂三伙班＂，将家传吹打手艺与时俱进加以改良，换成音箱、扩音器外加流行歌曲，再由几个男伢女伢轮番登场，唱得煞是热闹。新颖的形式十里八乡深受欢迎，生意红火，财源广进，成为村里人人眼红羡慕的大能人。
　　三伙之所以上门邀请英芝加盟，一来以前听过英芝唱歌，觉得嗓子蛮好。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因为英芝年方妙龄，人生得既水灵又活泼，他有心栽培她当自己班子里的＂台柱子＂。
　　当然行不行还得拉出来遛遛，当下附近的老庙村就有一个＂订单＂，需要为村长儿子的喜宴唱歌助兴，因此三伙过来打问一下英芝愿不愿意去试试看？
　　其实像这样唱着玩就能把钱赚到的好事英芝一听就万分中意，但她挺有心眼，还故作矜持了半天才答应下来。但三伙一走她立即就翻箱倒柜找衣服，还和她妈吵架埋怨没衣服，她嫂子听不过，就把自己压箱底的陪嫁衣服给了英芝。
　　衣服虽旧，但英芝穿上却很是俏丽，让三伙眼前一亮。而且英芝上台一点都不怯场，一首流行歌接着一首，让前来参加喜宴的老庙村村民看傻听呆。几个年轻小伙就在下面闹闹嚷嚷，推推搡搡将一个高个子叫贵清的小伙推上台，说是只要和英芝合唱一曲欠他们的赌债就一笔勾销。
　　贵清想用歌抵债，但他并不会唱歌，英芝就带着他唱，还做出情侣状手拉手深情对视，结果效果意外得好，气氛嗨到爆，村长觉得脸上有光，高兴之下，给钱的时候很是大方。
　　结果英芝最后分到了一百三十二元钱，这让从未挣到这样一笔大钱的她惊喜万分。当她表示要添置＂演出服＂再接再厉时，三伙非常支持，又大方赞助了她50元钱。
　　第二天来到县城的英芝不但买到心仪衣物，还有生以来头一次办了个银行折子，这让她为自己很是骄傲。正准备乘长途车回村，却在车站巧遇老庙村合唱的那个小伙贵清，贵清推着一辆新自行车，说那天与英芝合唱一曲之后手气奇佳，赢了钱特意来买新自行车，还一定要请英芝吃饭，吃完又提议带英芝回村。
　　既有人请客吃饭，回村还不用买车票，这样的好事英芝当然不会拒绝。结果回村之路上两人相谈甚欢，在贵清甜言蜜语的攻势下，英芝陶醉不已，所以当贵清突然一把搂住她并吻上她的嘴时，短暂的惊慌过后，英芝觉得这种感觉既新奇又刺激，很快变被动为主动，与这个刚刚认识的男人紧紧相拥倒在河边的草地上……
　　接下来的几个月，两人又苟合了几次，结果刚刚入冬英芝便发现自己身怀有孕。她惊慌地找贵清商量，贵清听了兴高采烈，忙不迭吹嘘说自己本事很大，一炮就中，这下老婆儿子都有了。
　　事已如此，英芝即便满心不愿也只得匆匆忙忙赶在显怀之前嫁到老庙村。这样的情形，当然没法多提条件。但令她非常不悦的是，感觉自己委屈下嫁的她过门后却发现公婆态度冷冷淡淡，后来才听贵清说他父母说便宜没好货，既然那么容易就嫁过来想必也不是什么值钱货色。
　　英芝一听气炸了肺，从此与公婆结下梁子，公婆见这新媳妇一不低眉顺眼，二不懂得服侍公婆，也对她极为不满。
　　匆忙嫁人的英芝不仅与公婆相处不睦，更对丈夫贵清极度失望。贵清年方二十，正是身强力壮建功立业之时，他却一身懒骨，除了吃喝玩乐百事不理。更重要的是，他父母还持默许态度，认为男人这个年龄正是玩的时候，成天做事会被人瞧不起。
　　不单贵清父母，整个老庙村都是这样一种知足常乐安贫乐道的心态，年轻人不思进取得过且过，整天以打牌喝酒为乐。
　　所以贵清心安理得地游手好闲，不但如此，赌输了钱还尽找英芝要钱。小两口很快便从新婚的恩爱甜蜜转为战事不断，待英芝生下儿子后更加水火不容。
　　这时本来就为英芝早早嫁人而惋惜的三伙见英芝生完孩子后风韵不减，便极力游说她＂复出＂转场挣钱。英芝正为家无宁日所烦恼，对于三伙的邀约自然无法抗拒，重新恢复以往的生活状态。贵清虽担心她＂风骚＂招人，但因为能要到钱，所以也就睁一眼闭一眼由她去了。
　　事情是在村里包括贵清在内的一帮年轻人在镇上唱歌找小姐。然后被民警统统带走审讯一夜才放回家发生了重大转折。公婆还没搞清楚事情原委便大骂英芝，说正是因为她不曾把自家男人给＂伺候＂好才导致他出外打野食，满腹冤屈的英芝大吵大闹，结果惹恼贵清，被他狠揍一顿。
　　至此英芝同公婆积怨已深，她萌发在旁边的宅基地建房另立门户的想法。为了挣到＂快钱＂，英芝开始容忍班子里的男人们动手动脚，但不能白白，必须要给钱才行。
　　有一回唱完堂会正逢落雨，班子里的人避在祠堂里打牌等雨停，男人们将英芝和班子里另一个姑娘小红也当成＂筹码＂，给她们一人50块钱，赢了的就可以对她们抱抱亲亲，英芝和小红也觉得自己不吃亏，嘻嘻哈哈地在男人们的怀里滚来滚去。
　　春节＂三伙班＂在邻村祠堂唱堂会，一个在广东打工赚到钱的回乡人员比较＂开放＂，提出让女人边唱歌边脱衣服额外加钱，脱掉上衣给200，全部脱掉500。
　　小红毫不犹豫地＂脱了＂。如雷喝彩声中，轻易到手500元的小红神采飞扬。而紧接着上台的英芝内心思想斗争极为激烈，一方面500元红彤彤的钞票对她来说是无法抗拒的诱惑，另一方面她毕竟是有夫之妇，又本乡本土的，不能不有所顾忌。
　　但在最后，在满场的催促起哄声中，面对摇动的钞票，她还是解开了自己上衣的扣子……
　　幸好音乐声至此中断，只脱掉上衣的英芝惋惜地只拿到200元钱。但后果是严重的，这场伤风败俗的＂演出＂不但被在场的一位回乡大学生投书报社举报，＂三伙班＂被吊销执照，消息不胫而走传回老庙村，暴跳如雷的贵清手持棍棒将英芝打到遍体鳞伤。
　　挣扎着徒步走回娘家的英芝晕倒在地不省人事，狂怒的父兄纠合村民前去找贵清兴师问罪，结果听明白事情原委，不但再也说不出一句响话，还得低头向贵清道歉。
　　颜面无光的父母对英芝严厉训诫一番，要她从此往后认命好好伺候公婆男人。
　　绝望已极的英芝这时见到了回到家乡的春慧，才发现那个她一直看不上的姑娘大学毕业后在广东打工，已干得有声有色，这给濒临绝境的英芝带来了一线希望。所以当贵清前来接她，英芝忍气吞声随他一道回家，想说服贵清同自己一道前往广东打工，但被好逸恶劳的贵清使缓兵之计一拖再拖。
　　英芝只有将所有希望寄托在正在建造的新房子上。为筹措费用，她向＂三伙班＂的调音师文堂借了三千元钱，一直对英芝垂涎不已的文堂趁机与英芝发生了关系。但悲催的是，这三千元钱刚刚交给贵清买材料，转手便在赌桌上被他输个精光。
　　万念俱灰的英芝破罐子破摔了，当文堂来家索要三千元欠款时，英芝难抵文堂纠缠，两人就在尚未完工的二楼空房中匆忙苟合，却被手持扁担上来＂捉奸＂的公公惊散，文堂落荒而逃，英芝则被闻讯赶回的贵清关进家中。贵清怒气冲天，叫嚷着这次一定要将英芝活活打死。
　　生死存亡之际，幸好突然停电，英芝趁机逃跑。无家可归的她来到河边，上了一艘渔船，白天做饭洗衣，夜里轮流陪三个男人睡觉。就这样过了几个月，用自己的身体与劳力换取了一笔钱。
　　然后她回到娘家，想再见一眼亲人就用这笔钱作为路费奔赴广东打工。
　　但英芝一回家就见到娘家被烧黑的半边房子。原来，这几个月贵清时时上门骚扰，还提着汽油来烧房，幸亏被及时扑灭，这令英芝对他满心恨意。
　　消息不胫而走，英芝刚住了一宿，贵清便闻讯提着一桶汽油上门闹事，被英芝哥哥用绳子绑在树上，然后他们赶去报警，留下英芝独自看守贵清。
　　本来英芝还心存一丝歉疚，但听到贵清野狼般嚎叫着威胁说不但不让英芝活，还要让她全家人都为她陪葬时，刹那间新仇旧恨涌上心头的英芝失去理智，将贵清带来的汽油泼洒在了他的身上，然后魔鬼附体般划着了火柴……
　　惨叫声中，酷烈的火焰很快烧断绳子，满身是火的贵清野兽般扑向英芝，欲与她同归于尽。英芝跑出家门，贵清不管不顾身上的火焰，仍对她穷追不舍。正当气力用尽的英芝就要被他扑倒时，闻讯赶来的英芝妈舍命拦住贵清，被目不见物的贵清当成英芝紧紧抱住，最后两人都烧得满目全非地倒了下去。
　　最后，贵清烧死了，英芝全家耗尽家财负债累累地为英芝妈治疗，但最终仍然没有保住她的性命。
　　而既是悲剧的制造者、本身又是悲剧的英芝在关押半年后的来年春天，在一声尖锐的枪声中倒在开满野花的草地上……
　　《奔跑的火光》无疑是方方最出色也最具重量的作品之一。小说发表后曾引发广泛社会反响，许多文学评论家、社会工作者都以各自角度诠释了对这部作品的解读，而其中相当一部分是从女权主义的角度批判了女主人公英芝所在环境对女性身心的压迫与戕害。这当然也不无道理，比如说最典型的就是贵清的父母，他们满脑子男尊女卑的封建残余，自己的儿子如何游手好闲不负责任都是天经地义，最终都可归咎为儿媳的不贤不惠。而全村全族乃至当时的大部分农村社会对这种思想的无形支持放纵都像一张无形的网，让女人即便疲于奔命也无法逃脱陈规陋习强加于自己的桎梏。
　　可是方方这部作品之所以引发深入探讨，恐怕作者的本意并不仅仅是简单的＂批判＂，我认为方方更重要的意图是唤醒女性对自身欲望的一种反省。而这个＂欲望＂，一方面体现在对优越物质生活的奢求，而另一方面则是对生理欲望不加节制的放纵。英芝的确遭遇到种种不公待遇，但她自己就全然纯良无辜吗？
　　首先，英芝本质上也是一个好逸恶劳之人，希望通过轻松的途径来获取金钱享受，这本身就是一种错误甚至畸形的观念。
　　其次，比物欲之贪更危险的是，英芝是一个天性较为轻浮的女子。试想如果她不贪小便宜让一个刚刚相识的陌生男子请吃饭并骑车载她回家，又在他欲行非礼之时严词拒绝，她会因不慎怀孕而匆促成婚吗？
　　要知道河边的野合，固然是贵清主动撩拨，但他并未＂霸王硬上弓＂，而是英芝忽然在陌生而刺激的触抚亲吻中感到＂一种十分惬意的感觉＂，所以忽然停止反抗，正是因为＂只想这种惬意感觉多停留片刻＂。
　　这对于当时八九十年代的农村女孩来说，如此不假思索便将人生宝贵的第一次轻易随便地交付给一个一无所知的陌生男人，这难道不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开放与轻浮吗？
　　而且，更重要的是，即便第一步已经走错，如果此后她不是那么任性妄为，为了赚取＂快钱＂而无视尊严地当众脱衣，她会险些被活活打死，以至于和贵清一家矛盾升级至不可化解地步吗？
　　最后，哪怕已经做了许多错事糊涂事，但凡还有点忌惮之心与道德自律，英芝也不至于将文堂带到僻静之处与他行苟合之事，令公爹当场捉奸，以至于闹到狼狈出逃、错上加错地出卖自己为生，最终丧心病狂地点火活活烧死自己的丈夫……
　　所以，在我认为，造成英芝正当韶华却家破人亡被处以极刑的悲剧根源正是源于她生性轻浮，随随便便就将一个女人最宝贵的第一次给了一个不值得给的人，在错的时机遇到一个错的人，然后做了不可挽回的错事，这环环相扣的错误最终叠加累积成巨大的负性能量，化成奔跑的火光吞噬了英芝与她身边最亲密的人。
　　作家方方
　　古人说过一句非常富含哲理的话，世上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我觉得，在人生之初便需要时刻警惕，防微杜渐，始终记得用理智之缰牢牢束缚管控住时时欲越出藩篱的欲望之马，这才是这部小说最希望启迪世人的主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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