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繁华的最巅峰就是十八回的元妃省亲,虽然只是数个小时的活动,但却是红楼梦中的重头戏,曹公用了第十八回的整个篇幅,浓墨重彩地对省亲过程进行勾画和描摹。 以前我看这一回,总是略过不看,因为觉得太繁琐,后来觉得应该好好看看。 一为领略书里描写的皇家风范,二也为学学曹公把繁华写到哀伤里的那份能耐——按理说本应该是全书最喜庆的地方,可真正读来时只觉伤感和辛酸。不这么写,声势极其浩大的迎接场面就少了对比婉转之下的那一分凄美。 从十六回开始, 贾府就知道皇妃要回来, 一直准备了一年多。 至正月十五日五鼓,自贾母等有爵者,按品服大妆,静悄悄无人咳嗽。贾赦等在西街门外,贾母等在荣府大门外。 看看,不光男女有别,还列成纵队恭敬地垂首等着。 不过也怪了,元春从封贤德妃到夜里回家省亲,贾家居然连归省的时辰都不知道,合家老少,呆呆站在门口等了六七个小时。 直到执事的太监汇报元春省亲的流程。 "早着呢,未初刻刚用过晚膳,未正二刻还到宝灵宫拜佛,酉初刻进太明宫领宴看灯,方请旨,只怕戌初才起身呢"。 用咱们现在的话说,就是"贵妃下午1点十五分用过午膳,2点30分到宝灵宫拜佛,5点15分到太明宫用宴看灯,看完灯后,然后请旨,估计要到晚上7点左右才动身来这里"。 那么,贾母等凌晨五点开始等,娘娘晚上七点才起身。这里似乎隐约在透露着诡异荒诞又突兀离奇的意味。 元春出发是晚七点左右,这个时间在冬天,一般都天黑了,书里这么描写: 一时传人一担一担的挑进蜡烛来,各处点灯。 这就是说,时辰到了。 方点完时,忽听外边马跑之声。一时,又十来个太监都喘吁吁跑来拍手儿。这些太监会意,都知道是来了,各按方向站住。 忽见一对红衣太监骑马缓缓的走来,至西街门下了马,将马赶出围幕之外,便垂手面西站住。 半日,又是一对,亦是如此。少时便来了十来对, 先来的是太监。报信的和领队的。由少渐多,这是贵妃要来的前奏铺垫。87版电视剧也是这么演的。 这个时候,早晨那一幕重现,贾赦领合族子侄在西街门外,贾母领合族女眷在大门外迎接。半日静悄悄的,气氛紧张。 文章的铺排让读者觉得有大事一步一步在 临近。 太监来,并不代表元春出场了,后边还有陆陆续续各种仪仗。 闻得隐隐细乐之声。一对对龙旌凤,雉羽夔头,又有销金提炉,焚着御香;然后一把曲柄七凤黄金伞过来,便是冠袍带履。又有值事太监捧着香珠、绣帕、漱盂、拂尘等类。一队队过完。 这是典型的皇家排场,虽然描述的场景 很像舞台剧, 其实是一个皇家的仪式。曹公用一次一次的铺排, 衬托贵妃的出现。 书里没写宫娥,但是电视剧里演出来了。宫娥太监同时列队等候,共同构成仪仗的一部分,不知是否属实。 后面方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版舆,缓缓行来。 这才是元春的仪驾。种种仪式里,自然包含着皇家出行时的威仪。 87版贵妃的面相太好看了,看着犹如画里的观音,圆润,富态,何止一个美字得以形容! 但是你发现没有,这只是在电视剧里,我们在书里可一点没看到曹公对元春五官 的形容与描绘,这就是说,皇妃是不能 让人家随便看到的, 所以要用很多的帷幕把她围起来。所以当时根本没有人可以看到贵妃的面相。同时,以元春的地位 和身份,也决定了你根本不敢看她。 原先,如果不看原著,按照我们现代人固有的思维,总觉得元春到了贾府,下了轿就是和贾母抱头痛哭。其实离这一步还远着呢,原文是这么写的:"那版舆抬进大门、入仪门往东去,到一所院落门前,有执拂太监跪请下舆更衣。" 上面有一匾灯,写着"体仁沐德"四字。 注意,这个地方不是大观园,也不是什么贾府正房正殿,它只不过是荣国府里边,一个小小的作为退步的院落。(电视剧将那四个标志性的字写在门匾上,与原文不符)。 "更衣"这个字眼在这一回被多次提及,宫内的太监在初八至贾府为省亲路线"实地踩点"时,先确定的就是"何处更衣"," 指示贾宅人员何处退, 何处 跪, 何处进膳, 何处启事, 种种仪注不一。"可见"更衣"在整个省亲过程中的重要作用。 我查了一下,所谓更衣,更多意思是指方便,也可以理解为换衣服。 ——贵妃回家省亲,硬性条件是家里要建园子,就是为了贵妃回家可以有地方起坐休憩,跟家人见面有个遮挡。不能直通通下了车轿就进贾府了。那么,更衣这个环节,也起到了同样的作用,甚至是必不可少。 元春仪仗进这个换衣服方便的地方,87版电视剧还用了宫人列队入府的镜头,反复渲染其排场和贾家的家舍广阔。 元春入室更衣毕,复出上舆进园。看了一会, 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 忽又见执拂太监跪请登舟,贾妃乃下舆。 元春换了套衣服,重新上舆,出了贾府,进了大观园。先在舆上看了一会灯景。然后才是太监请元春下舆登船。 电视剧没演这个细节,元春在贾府更完衣,直接就是大观园里船上的镜头,给人的感觉有点像按快进。 大观园里的灯景极其华美,意喻元春把贾府的荣华富贵推向最高潮, 在 阅读这段的过程中 ,我们 似乎能一直隐约地体会 到" 假作真时真亦假" 的感觉, 好像觉得自己现世所拥有的东西, 不管物质、 财富、 权力, 甚至情爱, 都既像是真的 , 又像是假的——黑夜中的繁华就会形成这种恍惚的感觉吧,这也是《 红楼梦》 最动人的地方。 贵妃上船干嘛去呢? 就为去大观园里的行宫正殿。 须知贾府不是修了个园子让贵妃来逛公园的,这园子就是给贵妃专用的。 换了装的元春,去行宫的路上,还改了个匾。 入一石港,港上一面匾灯,明现着"蓼汀花溆"四字。——按此四字并"有凤来仪"等处, 贾妃看了四字,笑道:"‘花溆’二字便妥,何必‘蓼汀’。" 侍座太监听了,忙下小舟登岸,飞传与贾政。贾政听了,即忙移换。 注意, 皇家的人不能随便 说话, 她一开口, 旁边的人就要立刻告知贾家把" 蓼 汀"两个字拆掉。 金口玉言, 这就是皇家的威仪。 元春下了船上岸,抵达的地方,就是大观园牌坊(宝玉梦里曾在此发呆)——这是正殿。 舟临内岸,复弃舟上舆,便见琳宫绰约,桂殿巍峨。石牌坊上明显"天仙宝镜"四大字,贾妃忙命换"省亲别墅"四字。 为什么要换字呢? 是元春觉得称这个地方为" 天仙宝境" 太夸张了, 像在说她的身份好像仙人一样。 她想表明自己回来只是看父母, 所以把它换成了一个很平实朴素的名字。 这是元春得体的地方,过去做官的人家 或者皇家贵族其实比较忌讳炫耀," 天仙宝境" 很炫耀 ," 省亲别墅" 则亲近、 平和而踏实。 元春进入 行宫 。礼仪太监跪请升座受礼——这是领受正式叩拜的国礼,绝对省不得程序。 只见两阶乐起,元春缓缓坐下。 好像在这个场合,所有的人都站着,只有元春是坐着的。 87版电视剧还真的能感受到皇家派头! 说到底,元春首先是贵妃,然后才是贾府大姑娘。她的封妃,毕竟给贾府,或者也有四大家族,带来了最后的高光时刻。 接受国礼,程序是这样的:礼仪太监二人引贾赦等于月台下排班,殿上昭容传谕曰:"免。"太监引贾赦等退出。 又有太监引荣国太君及女眷等自东阶升月台上排班,昭容再传谕曰:"免。"于是引退。 到这个时候了,元春和家人还没有一句交流,甚至谈不上见面。 茶已三献,贾妃降座,乐止。退入侧殿更衣,方备省亲车驾出园。 受完礼,元春第二次更衣,并出了大观园。 电视剧没再拍更衣的侧殿,而是用晃动的灯笼来表示元春移驾。这个细节很赞。 元春出了大观园,去贾母的正室。 ——只有进了自己的家,才能开始正常说话。 元春欲行家礼。贾母等俱跪止不迭。贾妃满眼垂泪,方彼此上前厮见,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三个人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泣。 所有人都有感觉,在全部第十八回,好像元春整个的省亲过程都是在哭泣中完成的, 回到家 好像让元春在宫里多年的委屈终有地方哭出来了——这似乎表明,从入了宫, 她连个哭的地方和机会没有。 她在女眷面前哭。"隔窗含泪"见亲生父亲贾政,见到弟弟贾宝玉时也是"一语未终,泪如雨下",以至于到最后丑正三刻必须请驾回銮的时候,更是不由的"满眼又滚下泪来"。 元春的眼泪写尽了她进宫后无法言说的隐痛和凶险。 若是平时, 王熙凤一定会打圆场, 让大家开心起来, 可是她现在也不敢讲话 , 她知道这不是一般的场面。 对照原文,元春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三个只管呜咽对泣的镜头,是在元春欲行家礼之后,不是一上来就有身体接触。电视剧演的顺序不对,不过,87版还是颇有《红楼梦》中的礼节氛围的,既亲和又疏离。 附:元春的第三次更衣,和第一次入贾府穿的一模一样,你发现没有? 贾政至帘外问安——这是在自己家里,不是那边的正殿,但还得行礼,父亲得给女儿跪下, 父女对话还要隔着珠帘。 元春在这个地方说出了此行最富性情的一段话。 "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 她面对贾政,没有冠冕堂皇说些场面话,甚至没问候父亲身体安泰,而是情真意切地说出了"终无意趣"这样字字泣血的话。 站在曹公人性关怀的角度,我理解的意思自然是:那些草民虽然吃的是野菜, 穿 的是布衣, 可是他们一家人可以一辈子 在一起。 今天我们可算是富贵已极, 但是骨肉分散, 又有什么意思呢? 不知道贾政在帘外的感觉是什么。 我感觉"终无意趣"这句是核心思想,简直太大胆了,很像宝玉行为偏僻性乖张的叛逆——明明白白,这是在抱怨宫闱生活。 身为贵妃的元春不知道顾忌一众太监宫女吗?她的哭泣,算是对宫廷的负面反馈,她不知道会让宫里不高兴吗?元妃的伤心是否足以构成对宫廷的批评呢? 我看到有评论说,元春这样说话不是抱怨,而是在公开表白自己渴望孝敬父母共享天伦的愿望和心意,皇宫再富贵奢华,也不能抵消因为孝道缺失而产生的愧疚和遗憾。 也就是,元春说了那么多,重点都在于她要表明:我是一个重感情有孝心不贪图后宫权势地位的人,尽管离开父母很痛苦,但为皇上尽忠还是第一要务。 当年的人们是不是这么想的呢?再有,皇权有暇关注一个蝼蚁的眼泪吗? 如果可以这样理解的话,接着贾政来了一段双簧:臣本卑微,娘娘能伺候皇上是贾府荣得天恩祖上积德,娘娘只需要伺候好皇上即可,不用担心父母家族,皇上万福便天下万福。 说的话和贾政的性格很贴合。 贾政的意思是,如今天恩浩荡,皇上体恤后宫女子与家人骨肉分离的苦楚,允许贵妃回家省亲,当今皇上已是难得的明君圣主! 把以上两个观点综合一下,是否可以这么认识:元春的这些怨言,不在家里说,又能到哪里去说?就算说了,也被贾政小心地提醒了,她的倾诉也就到此为止了。父女接着只说些歌功颂德之语。父女之间都含着泪,存了种种顾忌,满腔衷肠不得表白。 就这样,元春的形象似乎定格在那个隐藏在层层珠帘中的贵妃,含泪望着跪拜在面前的父亲,留给读者一个模糊而凄婉的笑容。 如此,这段描写是否可以理解为,是曹公为了把贾府推向"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至高点而精心设计的,就是为贾府将来的衰败增加高度。 见了宝玉,气氛接着又恢复了和全家上下叙述骨肉亲情,元春好像已经忘掉了眼前 这么多的太监和宫中这么多的规矩, 一下就把弟弟抱在了怀里,再次真情流露。 尤氏凤姐等上来启道:"筵宴齐备,请贵妃游幸。"元妃起身,命宝玉导引,遂同诸人步至园门前。 这也是省亲重要的内容,众人陪同元春再次游览大观园——前面没看过的地方。 进园来先从"有凤来仪"、"红香绿玉"、"杏帘在望"、"蘅芷清芬"等处,登楼步阁,涉水缘山,百般眺览徘徊。一处处铺陈不一,一桩桩点缀新奇。 电视剧对此处没有具体演绎,只用对话的方式,表达元春出了荣国府,又回大观园了。 游览完,至正殿,渝免礼归座。大开筵宴。命传笔砚伺候,亲搦湘管,择其几处最喜者赐名。 回到正殿,这才是展示诸位姊妹文采的桥段。 东方园林跟西方的建筑不同, 它最后要 完成于文学, 建筑落成之后必须有文学 的加入。 所以元春在吃饭的同时就开始题对联、 题字, 要为这个园林做最后的定夺。 宝玉黛玉在写对联的时候当然是从性情 出发。元春的身份不同, 她要以皇家的 身份去写,也以这种方式考教了宝玉等弟弟妹妹们的文采。 再接下来就是听几出戏,重赏了龄官,这些程序电视剧表现得都很对路。 然后撤筵,将未到之处复又游顽。 这是第三次游园。 少时,太监跪启:"赐物俱齐,请验等例。"乃呈上略节。贾妃从头看了,俱甚妥协,即命照此遵行。 最后一道程序是赏赐众人。 电视剧同样舍弃了原作最后两个细节,只把作诗和看戏作为重头戏表现。 执事太监启道:"时已丑正三刻,请驾回銮。"贾妃听了,不由的满眼又滚下泪来。 贾妃虽不忍别,怎奈皇家规范违错不得,只得忍心上舆去了。 我算了一下,元春从晚上七点十五分左右到娘家,到凌晨两点四十五分左右离开娘家,元春前后只在贾府待了七个半小时, 元春省亲,曹公写得热闹非凡,繁花似锦,皇恩隆大,但就时间的安排和礼仪的严苛及当事人的哭诉来看,无不是一场虚幻和对现实的无情嘲讽!这样的省亲有什么意义呢?怀想当年 ,曹 家 因为接驾, 得罪了 很多大官和太监, 由此埋下抄家的祸根, 如此,大观园的修建也是在影射曹公家族被抄家事件——由于接驾而引发的 悲剧。"贾妃在轿内, 看此园内外如此豪华, 因默默叹息奢华过费。"这是元春的心境,其实她在看到繁华 的同时, 也看到了生命的本原, 面对这样的景象, 在轿子里面默默叹息。 一般人会羡慕他们家接皇帝的驾, 觉得是无上荣光。可是人世间的吉凶祸福非常难 料——唯有富贵与幻灭同时经历过、体验过的人,比如曹公,才会同时清醒地看到这两样东西,并将它们无比准确地表达出来,这实在是我们这些庸人所无法学习和模仿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