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妃是没有退路的。 她和皇后的斗争格局,很像刘邦在世时的吕后和戚夫人。 在汉初的夺嫡之争中,吕后取得了最终胜利,戚夫人惨败。 戚夫人的儿子赵王如意被毒死,戚夫人被做成"人彘",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令妃她怎么能保证,自己不是下一个戚夫人?自己的孩子不会成为下一个赵王如意? 乾隆能给的陪伴和爱意是固定的,新宠令妃得到的,正是旧爱皇后失去的,皇后当然不舍得责怪乾隆,她只会恨令妃花言巧语蛊惑了皇上。 难道令妃感受不到这凉飕飕的敌意? 难道令妃不知道要及早为自己谋出路? 皇上面前,皇后都咄咄逼人,恨不能将我千刀万剐、敲骨吸髓,那如果皇上驾崩了呢?如果十二阿哥继位了呢?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不只是我……还有我的孩子们。 后宫里没有第二条路,要么是刀,要么是待宰的肉。 总有人能成为刀的,为什么那个人不能是我呢? 在不得不争,不能不赢的紫禁城里,不择手段地去争、去抢、去夺,就是令妃的本分。 她很清楚自己的本分,所以才会"和皇后斗得天翻地覆"。 但在乾隆以及其他所有人面前,令妃从未顶撞过皇后,甚至连明示敌意都没有。 因为如果她跟皇后明着干起来了,乾隆就会很为难,很头疼,也不想去纠缠谁对谁错,他会像全天下绝大部分陷入婆媳矛盾的男人一样,找个沙堆把头埋进去当个鸵鸟。 而且皇后在身份上有天然的优势,皇后是正妻,她有合法的管教令妃的权力,这样一来,无论对与错,一条"以下犯上"就够令妃吃不了兜着走了。 小燕子可以任性,因为是女儿,即便顶撞了皇后也是小孩儿不懂事,没理也是有理,但后妃就是不行。 紫薇刚来就被皇后掌了嘴,脸上又红又肿,但乾隆安慰她时都不忘微微警告她, "宫里的规矩多,受点儿委屈,也是难免,皇后的脾气不好,打了你们几下,也只好认了,平时要多劝着点儿格格,不要再火上浇油,知道了?" 翻译过来就是,"皇后打了你,你委屈,朕知道你委屈,但身为宫女,有些委屈本来就只能受着,格格心疼你,要为你出气,所以为了这种小事来烦朕,这是格格的善良,可你不知道拦着,那就是你不懂事儿了,这是第一次,朕可以不计较,但下不为例。" 紫薇很聪明,一点就透,所以隔了几天被带到坤宁宫,被打成那样,还要说自己没有受什么伤。 论聪明,论对乾隆的了解,令妃绝不比紫薇差,她自然不肯跟皇后硬刚,真刚起来要么她吃亏,要么把乾隆扯进来了,那最后谁都讨不了好,因为乾隆讨厌处理家务事。 既然不能硬碰硬,那就只能忍着,反正要忍,不如再退几步博个贤良的美名,乾隆当然不见得因为令妃不懂事而不再爱她,但一定会因为令妃很懂事而愈加怜爱她。 皇后和令妃的战争中,皇后总是先挑起争端,并不顾身份亲自下场撕逼,因为她气,她恨,更重要的是,她蠢,所以她从不肯收敛自己的情绪。 令妃呢,从不正面迎战,总是退避三舍,避无可避的时候,乾隆就会不得不出阵帮她迎战,就算是为了维持后宫的平和,他也不会让令妃被欺负得太过分的。 更不要说,令妃这样委屈求全,本身就增添了几分楚楚可怜,激起了乾隆的保护欲。 乾隆也盖章承认过,"朕明着袒护,暗着袒护,就是袒护定了你!" 不讲对错,从乾隆站出来帮令妃的那一刻,皇后就已经输了。 同样是退让,令妃的退让和紫薇的退让是不同的。 紫薇是几乎没有愤怒那种情绪,她只会对自己真正在意的人有比较激烈的情绪,比如乾隆、尔康、小燕子,对皇后和容嬷嬷这种人,她是根本不在乎的。 即便被打的是她,她仍然带着居高临下的悲悯,所以在容嬷嬷拿针扎她时,她会说"容嬷嬷,你好可怜,有人当奴才,心地仍然高贵,那不可怜,有人当奴才,从骨头血液全变成奴才,那真的是好可怜"而不是"容嬷嬷你个贱婢居然敢打我"。 令妃是气得要死,但小不忍则乱大谋所以我忍着。 比如乾隆、皇后和令妃陪西藏土司巴勒奔和塞娅逛御花园那次,令妃夸塞娅活泼可爱很像小燕子,皇后给了她一个白眼,令妃则是又翻白眼又撇嘴地回敬了过去。 紫薇是格局,令妃是谋略。 令妃从没有放过任何一个挑拨离间搞皇后的机会,更厉害的是,她每次出手都不留痕迹。 小燕子认爹那里,令妃一开始说,仅凭一副字画和一把扇子,就确定是金枝玉叶,恐怕有点儿草率,但是乾隆喜滋滋地自圆其说,令妃见乾隆意志坚决,并且也真的被乾隆说服了,就顺着乾隆的话说小燕子眉毛眼睛都像皇上。 混淆龙种是多么严重的罪,足以使她多年苦心经营毁于一旦,她如果不是相信了小燕子是真的格格,她是断然不敢说这些话的,那不是给皇后递刀子吗? 令妃是真心被乾隆说服了带歪了,才顺着往下说的。 但没有想到皇后明着来挑事儿,说她混淆圣听,令妃马上推卸责任,"是皇上自己说的。" 皇后冷哼一声随口警告了她几句就走了。 皇后嘴上是爽了,但却给了令妃告状的把柄。 乾隆来看小燕子,令妃试探着说了一句, "上午已经醒过来了,大概是受了惊吓,眼珠转来转去,就是不说话"(当然这里令妃说的是事实,小燕子的确听了皇后的话怕得要死)。 她想等乾隆追问"受了什么惊吓",这样她才好不动声色地顺着往下说。 结果乾隆一心扑在小燕子身上,忙着帮小燕子擦汗,没有接话,但令妃紧紧地把握住了机会,进一步主动挑明,"皇后今天来过了。" 果然,乾隆上钩了,"她说什么?" "臣妾不敢说。" "你尽管说。" "她说小燕子这事有诈,查出真相,要……要……" "要砍我和小燕子的脑袋" "哼!" "我真的没有说假话呀,我看着看着,越看就越肯定了,这个小燕子,真的和皇上像极了,尤其是她醒过来的时候,那眼神就和皇上您的眼神儿一个样儿" "谁敢说她不是朕的女儿,朕才要砍她的头呢!" 皇后把紫薇关起来用刑,小燕子尔康一群人毫无办法,只能去求乾隆,对于乾隆是否会伸出援手,他们一点儿信心也没有,让乾隆为了区区一个宫女,跑到坤宁宫跟皇后过不去,实在有些令人为难。 小燕子快哭死了,鼻涕一把泪一把,乾隆还在推还在找借口,"你那么有把握,她被皇后关起来了?皇后为什么要关她呢?" 关键时刻还是令妃劝了一句"皇上,你看小燕子急成这样,你好歹去看看吧",令妃说完,乾隆才说"来人哪!" 但去坤宁宫时,令妃并没有跟着,一来那是皇后的地盘,二来也可以干干净净撇清自己,就连皇后自己,也不可能想到乾隆来兴师问罪是有令妃在背后推波助澜,乾隆就更是无知无觉了。 紫薇被救出后,令妃照顾她,乾隆问情况,令妃说的是"这是宫中的老把戏了",她没有提皇后,只说是"宫里""主子",但乾隆自己会脑补啊,还用了"老把戏"这样的词,没说啥,但却暗示这事情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 这可比她直接说"皇后经常这样对奴才用刑"妙得多。 果然乾隆很会抓重点, "什么老把戏?宫里常用这套吗?" "宫里怎么会有这么残忍的事儿?难道这些人都没有感情吗?都有病吗?……皇后,她是皇后呀,后宫之中还有谁比她更高,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为什么还要用这种手段来对付一个完全无害的人?气死朕了。" 令妃实在太了解乾隆了,或者说,她太了解人性了,乾隆打小燕子,谁劝都不行,五阿哥求情,反而火上浇油,更激怒了乾隆,"再打二十大板!谁也不许求情!" 关键时刻,还是令妃一句,"打在儿身,痛在娘心",搬出了夏雨荷,小燕子听到提示也马上哭着叫娘,乾隆心软了,才说"不打了不打了。" 看似风光无限,可以和皇后分庭抗礼,但令妃在深宫中其实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 御花园里,小燕子说自己不是格格,令妃吓得差点儿摔倒,但是五阿哥尔泰来了,令妃一个转身,又是满面春风了。 小燕子不懂规矩,令妃受命调教她,十天后,小燕子却连请安都不会,乾隆一来,直接摔地上了,被皇后讥笑不会走路之后,小燕子直接用轻功飞来飞去。 皇后出言训斥,"这是表演功夫呢,还是怎么着?",乾隆却哈哈大笑,"怪不得你叫小燕子,原来你走路用飞的",直到乾隆笑了,令妃才拍了拍胸口,松了一口气。 皇后是放肆的孩子,是踏南天碎凌霄快意恩仇的齐天大圣,她顺着本能痛快地爱,痛快地恨,痛快地争,即便没有得到好的结果,至少是为自己而活; 令妃是克制的大人,是亲手给自己戴上紧箍咒的至尊宝,她割舍了喜怒哀乐,放弃了七情六欲,只为了能保护所爱的人。 令妃哭过吗? 在第一部里从来没有。 令妃笑过吗? 她只有格式化的笑意盈盈,从不曾开怀大笑,即便真的被小燕子逗乐了,憋不住了,她也只是用手帕掩着嘴微笑。 她日日戴着面具过活,只为了能扮演好贤妃的角色。 一个不成熟男人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英勇地死去,一个成熟男人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卑贱地活着。 一个成熟的女人亦是如此。 一个成熟懂事的女人背后,都有无尽的忍让和委屈,更何况是成熟懂事的帝王的女人呢? 寂寂花时闭院门,美人相并立琼轩。 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 ——《宫中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