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笑傲江湖里的小人物狄修来看大师是怎样炼成的

　　常有人说金庸的小说跟如今的网络小说一样，不过是＂爽文＂一类。
　　虽然这话经常惹很多＂金迷＂不满，但从实际上来讲，这话其实也算实话。
　　因为＂小说＂这种题材，在我们中国的文化地位历来都不高，就连＂四大名著＂当初也都是被＂正人君子＂们嗤之以鼻，认为是粗鄙无文的下里巴人才喜欢的东西。
　　一些人的文化思维的惯性如此，其实没有什么值得争论的。
　　只不过小说也分好坏，作者的水平却有高下之分的。
　　在小说中，对人物的描写刻画的足够鲜活是最基本的。
　　好的小说总能做到＂雨露均沾＂，不管人物的大小，主角还是配角，人物都是活蹦乱跳的。
　　而坏的小说则比较惨不忍睹；主角刻画的死板呆滞也就罢，配角和小人物们通常连基本的性格都没有，仿佛出生就是为了衬托主角装犊子而存在的。
　　这就有点过分了。
　　小孩子过家家和电影本质上都是在＂演戏＂，但呈现出来的效果和给观众的观感毕竟还是不一样的。
　　用极少的笔墨让小人物和主角一样鲜活有个性，甚至透射出社会真实存在的人性，这种技能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但金庸无疑做到了，所以他很有名。
　　网络爽文的作者大多都没做到，甚至都没打算朝那个方向努力，所以他们大多注定寂寂无名。
　　曾经有人建议我解读网文作品，我也尝试着努力过，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小孩子过家家的东西，你能解读点出来什么？
　　而金庸对小人的物刻画能力有多么炉火纯青？
　　今天我们就从金庸的经典作品《笑傲江湖》里，一个叫狄修的小人物来看一看。
　　何物狄修？
　　没有看过《笑傲江湖》原著小说的人可能都会觉得疑惑：狄修是谁？
　　狄修是左冷禅座下的弟子，排行未知。
　　这个人物太小了，所以在改编的电视剧中很多时候都会被删减掉。
　　但他这个人物虽小，人品之恶劣，为人之恶毒无耻，却是在整部人称＂腥臊扑鼻＂的《笑傲江湖》里都是很难找的。
　　他的第一出场，是在刘正风＂金盆洗手＂的宴会上。
　　在刘正风控制住了嵩山派费彬，而陆柏等人又控制住了刘正风的家人的时候。
　　当时现场的众人都主张双方各退一步：刘正风放掉费彬，而嵩山派也放开刘正风的家属，让刘正风一家远赴西域，从此不再踏足中土一步。
　　但嵩山派的陆柏却以这么做有损嵩山派的＂脸面＂为由，坚决反对。
　　在这个时候，陆柏喊了一句嗓子：＂狄修，预备着。＂
　　嵩山派第二代弟子，左冷禅座下不知道排第几的弟子狄修，正式出场。
　　而他的出场表现如何呢？陆柏喝道：＂杀了！＂
　　狄修短剑往前一送，自刘公子的背心直刺入他心窝，短剑跟着拔出。刘公子俯身倒地，背心创口中鲜血泉涌。
　　刘夫人大叫一声，扑向儿子尸身。陆柏又喝道：＂杀了！＂狄修手起剑落，又是一剑刺入刘夫人背心。
　　《笑傲江湖》三联版节选
　　刘正风全家被灭门的惨案，第一个对没有反抗能力的俘虏和妇孺举起屠刀的，正是此人。
　　没有面部表情描写，没有心理描写。
　　但狄修的毫无人性的冷血凶残，却已经从刘公子和刘夫人身上完美的反衬了出来。
　　众目睽睽之下，大庭广众之中，众人的反对声中，自己的师叔受制于人的情况下，狄修也能做到毫不犹豫的向没有反抗能力的人，举起自己手中的屠刀。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人性缺失，丧心病狂的人。这是一种道德沦丧，毫无心肝的走狗精神。
　　战士和走狗的区别在哪里？其实就在在于人性完整，在于个人道德担当。
　　曾子有云：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如果觉得自己理亏，即使是面对一个布衣百姓，我难道就会不觉得亏心吗？如果我觉得自己做的不错，就是有千万个人阻挡，我也一样要去做。
　　圣人或君子是不公正现象的反抗者。
　　当他们看到有悖人性的现象发生时，他们会毫不犹豫的去制止，哪怕敌强我弱也要去做。
　　这也是为什么真正的圣人君子很少的原因；他们太渴望正义，以至于都忘了保护自己了。
　　普通人则要现实一些。
　　他们面对有悖人性现象发生的时候，能反抗就去反抗，如果觉得反抗不了，他们就会选择沉默的走开，底线是不会跟暴力合作。
　　因为他们不肯违背良心，又缺乏＂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所以大部分人的选择是退避三舍，不肯参到与违背良心的事情中去。
　　只有人渣，才会在面对明知道有悖人性道德的事情时，为了自己的利益，选择毫不犹豫的去做。
　　金庸不用浪费什么笔墨，就让我们知道了狄修是一个什么样的货色。
　　但这只是一个铺垫，狄修第二次的出场，才是他的人物设定中最出彩的。
　　人渣之恶
　　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人渣？
　　答案其实很简单：好人难做。
　　圣人君子们顶着各种压力坚持自己的原则，宁死也不肯沦落。
　　普通人顺势而为，真到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违背良心的事情，可能也会捏着鼻子去做。
　　但人渣不同。
　　他们的人性早已扭曲，天良早已丧尽。
　　无论做出多么卑劣恶毒的事情，他们不但不会有心理负担，甚至还会以此为乐。
　　狄修当然也不例外。
　　他第二次出场的时候，是在华山脚下。
　　当时令狐冲被桃谷六仙的真气所伤，命在顷刻。
　　而田伯光为因为吃下了不戒大师的毒药，还被骗以为自己被点了死穴，随后又被桃谷六仙一番折腾。虽然没死，但也只剩半口气儿了。
　　令狐冲和田伯光这两个一样被折磨的不成人形的人，在自以为必死前的一番交谈之后，成了真正的＂难兄难弟＂。
　　而这一幕，恰好被奉左冷禅之命监视华山派的狄修撞上。
　　狄修先是故意刁难令狐冲，让他杀掉田伯光自辩清白。
　　令狐冲自然是不肯，只求速死。
　　随后狄修就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狄修道：＂你想激怒了我，让我一剑把你二人杀了，天下可没这般便宜事。我要将你二人剥得赤赤条条地绑在一起，然后点了你二人哑穴，拿到江湖上示众，说道一个大胡子，一个小白脸，正在行那苟且之事，被我手到擒来。哈哈，你华山派岳不群假仁假义，装出一副道学先生的模样来唬人，从今而后，他还敢自称‘君子剑’么？＂
　　以狄修五岳剑派弟子＂同气连枝＂共同对抗魔教的立场而论，他这么仇视岳不群其实已经偏离了初衷。
　　退一步讲，以他左冷禅门徒的身份，想帮师傅左冷禅打击岳不群。
　　那也是把令狐冲和田伯光一块杀了或绑了，送到左冷禅面前请师父发落就行了。
　　把别人衣服剥光，污蔑人是＂大胡子＂和＂小白脸＂这么下流无耻的事情，左冷禅虽然狂妄狠毒，但肯定也是做不出来的。
　　这就是金庸写狄修这个人物的精妙之处。
　　这个世界最坏的人是什么人？
　　左冷禅那样的野心家？岳不群那样的伪君子？
　　其实都不是。
　　世界上最坏的的人，正是像狄修这样的人渣！
　　他们在野心家面前是低眉顺眼的忠犬，但到了弱者的面前，他们会仗着自己主子的权势，张牙舞爪，无恶不作。
　　很多连他们的主子都想不到，觉得可耻的行为，他们却能＂自学成才＂的想出来，并付诸行动。
　　他们的主子虽然邪恶，但真正无恶不作的人，却是无数像狄修一样的人渣们。
　　他们身上沾染的鲜血和罪恶，一点儿都不会比他们的主子少；甚至很多时候，他们比自己的主子更加狠毒猥琐。
　　而且野心家或伪君子永远都是少数人，没有狄修这种人渣的帮助，他们却注定只能空想而已。
　　我们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只诛首恶，余者不问＂向来都被视为＂德政＂的体现。
　　其实换个角度来看，这又何尝不是对人渣们的鼓励和放纵？
　　＂首恶＂们固然罪大恶极，但与那些无辜的受害者相比，那些＂余者＂真的值得被原谅吗？
　　对一身罪恶和鲜血的人讲＂德＂，对于那些被他们迫害的人来说，这个＂德＂还可以成立吗？
　　还是鲁迅先生说的好：
　　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走狗的落幕
　　狄修的第二次出场，其实已经是在＂鬼门关＂边上绕了一圈了。
　　他刚要动手剥令狐冲衣服的时候，被赶来的仪琳发现，并及时制止了他。
　　在那个时候，他曾经想对仪琳出手，却被不戒大师发现，揪着他如同扔垃圾一样，扔到了一边。
　　靠着不戒大师这一扔，狄修算是捡回了一条小命，逃回了嵩山派师父的身边。
　　等到他再次出场的时候，又像第一次出场一样：简短而悲惨。
　　只不过，这次悲惨的不再是别人，而是轮到他自己了。
　　在左冷禅被岳不群算计偷袭，刺瞎双眼以后，左冷禅一时之间接受不了自己已经完全失败的事实，在比武夺帅的擂台上不肯下来。嵩山派中汤英鹗（左冷禅的副手）说道：＂你们去扶师父下来。＂
　　两名大弟子史登达和狄修应道：＂是！＂飞身上台，说道：＂师父，咱们下去罢！＂
　　左冷禅叫道：＂岳不群，你不敢来吗？＂
　　史登达伸手去扶，说道：＂师……＂
　　突然间寒光一闪，左冷禅长剑一剑从史登达左肩直劈到右腰，跟着剑光带过，狄修已齐胸而断。这两剑势道之凌厉，端的是匪夷所思，只是闪电般一亮，两名嵩山派大弟子已被斩成四截。
　　跟狄修一起被左大盟主＂一刀两断＂的史登达，也是跟狄修一起在刘正风＂金盆洗手大会＂上出场的，刘正风的弟子们正是死于此人之手。
　　人渣一起做，死的时候一起死，黄泉路上倒也不寂寞。
　　不知道大家发现没有这里有一个小细节：汤英颚只说了＂你们去扶师父下来＂，并没有点名让谁去扶。
　　狄修和史登达这两个人，是出于对左冷禅长期的拥护和热爱，主动去扶的左冷禅。
　　呵！
　　不然人又不是他们戳瞎的，他们为什么要去扶？
　　我们中国有句古话：＂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为什么没了飞鸟良弓只是藏起来，而＂狡兔＂死了，走狗就得下锅处理掉？
　　其实就是因为良弓的好处是你即使不用它了，它也不会主动去惹事儿。
　　而走狗则不一样，没兔子撵的时候，一不留神它们就要咬人！
　　走狗性格的人渣也是一个样。
　　他们注定都只能在特殊时期被当成＂工具＂用一下，他们张牙舞爪讨好主子的时候，他们的主子不但不会对他们产生好感，反而往往会觉得他们恶心。
　　一旦他们失去了利用价值，他们的主子立刻就会捏着鼻子处理掉他们。
　　狄修和史登达死在左冷禅的手上其实并不是意外，而是他们本就注定了的命运。
　　如果左冷禅如愿以偿的当上了五岳派的新掌门，狄修和史登达也会因为过去的所作所为，成为左冷禅不利于团结莫大先生和衡山派的隔膜。
　　参与刘正风灭门惨案的人之中，丁勉和陆柏都位列＂太保＂，地位太过重要，左冷禅不会轻动。
　　而狄修和史登达这样的小角色，杀掉一两个既能让衡山派的众人解气，左冷禅自己也不会有多大损失。
　　何乐而不为？
　　狄修的下场，其实也是江湖上低级走狗们的一个缩影。
　　他们不可谓不忠心，不可谓不勇猛。
　　但最终的下场却不是被敌人打死，就是被主子用完以后打死。
　　因为他们早已主动放弃自己基本的人性和良知，堕落成了主子们拿来擦屁股的工具。
　　试问有谁愿意在上完大号以后，把用过的纸再放回兜里的？
　　结语
　　金庸用极少的笔墨，栩栩如生的塑造了一个走狗型小角色的一生，近乎润物细无声的让整个故事更加丰满完整。
　　这种高超的写作技巧，在当今依旧浮躁的网络爽文圈里依旧很难看到。
　　好在网络爽文尚且年轻，从业人数比之金庸那个年代的作家又有绝对性的优势，相信早晚总会有一天能够出现比金庸更好的作品。
　　所谓＂进步＂，本来就是超越一座又一座前人留下的高峰，再创新的辉煌。
　　前人优秀的作品是学习理解的＂垫脚石＂，而不是阻碍进步的＂拦路虎＂。
　　把金庸的作品斥之为＂网络爽文＂的人，我也遇到过不少。
　　在他们的身上，我发现了一个特别有趣的现象：当你告诉他们，把金庸的作品与网络爽文对等，其实证明了他们的品味更适合网络爽文时，他们几乎无一例外的都急了……
　　而被人说品味适合读金庸的时候，却从来没见过谁急眼过。
　　我想，这其实已经很可以说明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