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场上的鬼火

　　我的故乡在七星山附近，安邦河畔的三江平原上。那里山清水秀，蓝天白云，牛羊遍野。
　　雪刚刚开始融化的时候，溪边的冰凌花就慢慢绽放，然后是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开，荷花，萍蓬草。大雁、天鹅等候鸟也陆续飞了回来。
　　六一儿童节，野兰花便开满了整个湿地，不知名的野鸟也会在湿地中，鸣叫着垒窝求偶。盛夏时节，爱花的村民小院中，石竹牡丹、玫瑰花、罂粟花、蜀葵花、秋罗、紫菊、点缀在民居的木栅栏边上。
　　一走进小院，就会有姹紫嫣红、迎风摇曳、花香扑鼻的清香感觉。深秋，除了一望无际的金色之外，湛蓝的天空下一队队排成人字形的大雁，向南飞去，秋罗、紫菊、向日葵花，依然会迎风摇曳，直到下雪，花儿才萎靡了身姿，落地成泥，化土成肥。
　　上学的路上，一串串粉色、白色的山谷百合，野菊花，还有曼陀罗、野芍药、红蓼花，更是不经意间的此起披伏，常开不败。
　　冬天更是景色迷人，厚厚的雪舌，长长地伸出屋檐，窗凌花每天变幻着风采，屋外的树枝上，挂满了清晨的清霜，时不时地会有乌鹊在门前大杨树上盘旋、追逐，觅食。
　　总之，夏日的日出日落，春秋的燕来雁去，隆冬的树挂飞雪等等，美不胜收。
　　可是，儿时印象最深刻的，还是上高中的两年走读生活，尤其是路经的坟场。
　　读初三的时候，还有十几个小伙伴一同去学校，一同放学回家。十五岁便因考上了重点高中的重点班，伙伴只剩一个了，那就是另一个重点班的剑。其余的伙伴要么回家务农，要么去读普通高中了。
　　重点班的学生，大多来自本县各镇中学，他们住校。仅有几个孩子是本镇的。我和剑在本镇同一村庄，离学校仅有1.5公里的路程。重点班吃小灶，每天上晚自习至少要九点钟放学。
　　本来我有自控能力，没有必要在学校上晚自习，并且家里条件宽松，有自己单独学习的房间。可是，数学老师，时不时地来到教室，给这些远离家乡，贫穷困苦、努力学习的孩子们答疑。在晚自习时间段，讲解大部分学生不会做的难题。更令人焦急的是，这道困惑大家几天的难题，晚自习讲过了，第二天白天，也就不再讲了，毕竟多数人在校听到了讲解。
　　当我憋了几天，做不出来题，去问老师题解的时候，老师劝我晚上来学校上晚自习。老师说：不光讲数学，有时候，物理和化学老师也会来学校，给同学们讲题。
　　那个年代，刚刚恢复高考，考大学的参考资料少得可怜。我们只能从老师的教案里获得省、市等高一级难度的习题和模拟试卷。
　　无奈，我每天放学回家吃完晚饭，又跑回学校上晚自习。可有的时候，老师一个星期也没有来讲题。心中虽然觉得很遗憾，时间久了，但也习惯了。毕竟每天晚上放学后，回家走路的时候就算锻炼身体了。看了一路村民墙外的花草，呼吸大自然新鲜的空气，还有原野上几处村庄阑珊的灯火，愉悦、轻松与紧张交织在一起。回到家里还可以清醒地继续学习。
　　盛夏的边塞夜晚，天气清凉，风吹青纱帐，沙沙作响，远处池塘蛙鸣，此起披伏。借着月光或手电筒的光亮回家，走在乡土路上。一路想着某个难题的解题方法，十几分钟就到家了。
　　可是初秋的原野，天气炎热。晚上庄稼拔节的声音清晰可闻，苍苍茫茫的一望无际确实瘆人。在学校至小村这条土路地右侧，有一片望不到边的坟场。常听大人们谈起，天热的时候，就会见到坟场跳动着蓝光的鬼火。夜晚，走在这条土路上，听到树叶和庄家沙沙响，也觉得是鬼火的脚步声。
　　据说，这片坟场埋的都是抗战时期，无名的抗联英雄。上小学的时候，每年清明节，学校都会组织学生整装列队，过来为烈士扫墓。还有的孩子，就在这块烈士墓前宣誓加入少先队。老师告诉我们，今天的五星红旗，就是烈士用鲜血染成的。
　　每当晚上放学，路过这片坟场时，我便想起大人嘴里常提到的，紫蓝色的鬼火。万一听到几声乌鸦低沉、聒噪的怪叫，就更是心惊胆战，魂不附体。一路低头小跑，从不敢侧脸向右看一眼。而每次都下定决心：回家一定和父亲说自己害怕，让父亲接自己放学回家。
　　可是，到家一看，父母亲都疲惫得熄灯睡觉了，便失去了诉说的勇气。而这件事对父母来说，已然是小事，不就是路过一片埋了尸骨的乱坟岗吗！没鬼没神的，会怕什么！
　　冬天来了，终于盼到了农闲。我鼓足勇气对父亲说：害怕一个人走夜路。父亲二话没说，第二天晚上，我放学的时候，父亲就在冬夜的校门口等我回家。我与父亲快步地走着，心里十分地坦然，大胆滴看向右侧，什么都不见。
　　有一天放学，正赶上暴雪加西北风。吾不知父亲几点钟来到校门口的，当父亲见到我时，对我说：快走吧，爸爸今天来早了，冻坏了。我和父亲几乎小跑着回家。此后不忍再让父亲接我放学回家。
　　这个晚上，我怎么也无法入睡。在家人的鼾声里回想：村子里的女孩子，大多数回家种地了。有的订婚，有的已经嫁人了。想起那个星期天，我在小园杏树阴凉下学习，刚好听到邻居阿姨和母亲的对话：闺女多大了？
　　＂十七岁＂。母亲说。
　　顾家小霞十八岁，人家订婚了，不算四个包袱，人家还给娘家赚来400元彩礼呢！
　　母亲说：人家的孩子都长得结实，十八岁就和大闺女一样了！
　　张家小凤也订婚了，彩礼也是400块呢！
　　母亲说：我的两个闺女啊，不上学能干什么啊！胳膊还没有个锄杠粗呢！
　　只听得邻居阿姨不屑滴说：丫头片子读什么书啊！不挣钱，还得贴钱！下地干活得了，锻炼几年胳膊就粗了！
　　母亲笑着继续回应说：太小了，要下地干活也得等两年以后。我在小园里，忐忑地看着眼前娇嫩的罂粟花，无限感激母亲，没有听从邻家阿姨的怂恿，让我回家种地。
　　从此，我一看见这位阿姨，就毛骨悚然。不亚于一个人夜半走乱坟岗。
　　今夜无眠，我又想起了邻家阿姨的话。决心明天放学自己回家！
　　第二天早上去上学，刚好路过剑家门前。剑的母亲正在门前的猪圈喂猪，我便主动和剑妈妈打招呼。同时拿出一本新借来的，同桌的物理丛书。递给剑妈妈说：剑妈，你把这本书给剑，这是新出版的复习资料，让剑先看。剑妈立刻眉开眼笑地说：谢谢你了！我顺势说，晚上放学，让剑在校门口等我一下，我一个人不敢走夜路。剑妈乐呵呵地用河北口音说：没问题了！
　　于是，打这以后，我便跟在剑的后面，一起回家。
　　整个冬天，剑在前面带路，我跟在后面一路小跑。两年来，两个人没说几句话。剑看完我的书，也是让他妈堵在我上学的路上，还给我。跟在剑的身后回家，我依然不敢侧脸看坟场。
　　有一天暴雪后，学校通往小村的土路，被暴雪掩埋了。放学时，月亮高悬在乡村土路两侧的树梢。借着月光，我们辨别出回家的方向。剑在前面踩出了齐臀深的脚窝，我跟在后面，一步步地沿着他留下的脚窝前行。走到一半路时，心想：这么大的雪，坟场的鬼火一定被埋在雪下了，便侧头向右偷觑那片坟场。这一看不要紧，我立刻惊出一身冷汗。那鬼火间隔着，一团团，一点点整齐地排列着，远远地闪烁着。我惊呆了，大叫一声：鬼火！剑不但没有侧头看，也没有等我。相反，他加快了探路的步伐，几乎是跑着踩出了一串慌乱的脚窝。我越紧张，就越想看看鬼火是否跟着我走。便慌乱地爬行的同时，用眼角的余光乜斜右后方：糟了，今天的鬼火怎么是金色的呢？怎么会忽明忽暗的呢？仿佛鬼火没有跟着我走动。
　　难道今晚的鬼火也知道冷了，穿上金色的棉服了。还是被大雪覆盖了坟墓，找不到住处的鬼火，随处乱跑了，
　　当我再喊：等我的时候，剑已经跑到自家院子门前了。唏哩哗啦，关上了破柴门，而我方到村口。这时，我大胆转身看个究竟，才发现今晚停电，那鬼火是北村煤油灯的明灭。
　　我接着朝家的方向走去，家的窗口也忽闪着鬼火一样的煤油灯光。此时的路面，已被勤快的村民清理过。踩上去便会发出吱嘎吱嘎冬夜的声音，雪堆满了房前屋后，间或有几声犬吠。我拖着疲惫的身心，举起沉重的双脚，踏进家门的时候，虽然鞋壳里面全是雪，心逐却平静了许多。
　　第二天放学，我小跑着跟在剑的身后，剑对我说：昨天你喊什么啊！大冷天的哪儿来的鬼火！那光不正是北村的灯火吗，我无语，还是跟在后面，但是对剑曾经萌发的点滴好感，荡然无存。
　　这年七月，我和剑都考上了大学。此后，我再也没有走过那条能看见鬼火的小路。据说，80年代末，那里变成一片庄稼地了。那些无名的烈士墓，统一迁至一块墓园。
　　此后若干年，我都对那晚上的疑似鬼火，心有余悸。对剑更是怀恨在心。所以，每逢剑来哈尔滨看我，我都刻意找几个女同学，轮番灌酒。可无论我们几个给他灌多少酒，他都不醉。眼看着剑已语无伦次，可他摇晃着，还能继续举杯。
　　有一次，我回老家，剑请我吃饭。一个晚上，他竟然换了三家酒店，让我连喝三顿。最后这顿，我实在控制不住积压在心二十多年的郁闷，便问他：当年为什么在前面走的那么快？我每天小跑着，都跟不上你的脚步？
　　剑一语道出了真情说：那时经过坟场，我也害怕呀！
　　酒桌上的同学听到之后，先是一愣，随后大笑起来。
　　我直接愣住了，没能笑得出来。确定眼前这条膀大腰圆，身材魁梧的汉子，当年也是和我一样的17岁少年，怎么能不怕呢！
　　剑接着说：要是放在现在，我一定会紧紧地拉住你的手，带你一起回家。怎么会让你嫁入他乡！
　　我举起酒杯，认真地对他说：那你今生只能做曼珠的沙华了！
　　我在彼岸等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