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才是怎样炼成的(三十六)贾谊
作者:史毅一
贾谊与晁错是同时代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文人,而且都是现在的河南人,政治观点相同,都提倡抑商重农,贾谊有《论积贮疏》,晁错有《论贵粟疏》;都反对诸侯分封制,劝君削弱诸王土地。贾谊活跃于文帝时代,晁错活跃于景帝时代。
晁错已作专文,现在写贾谊。
贾谊十八岁时就能诵诗著文,通晓诸子百家之书,于河南一带很有名气。河南太守吴公以秀才的名义将他推荐到朝廷,文帝召他为博士。《屈原贾生列传》中有这样一段记载:
是时贾生二十余,最为少。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不能言,贾生尽为之对,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诸生于是乃以为能不及也。孝文帝说之,超迁,一岁中至太中大夫。
贾谊少年有为,而且初生牛犊不畏虎,无所顾忌,敢想敢说,也因此被超擢。看起来是福,其实福后面跟着是祸,年轻人最好不要坐"直升飞机",爬得越高,可能摔得越痛。
贾谊认为汉朝建立已二十余年,天下进入治世,应当"改正朔,易法色,法制度,定官名,兴礼乐",他开始草拟这些仪法文书,特别是各种律令的更定,都由贾谊率先提出。孝文帝觉得贾谊是个人才,拟议提升他到公卿的地位。
这时,朝中那些老臣,诸如周勃、灌婴、东阳候、冯敬等出来反对,说道:
"雒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
这后两条罪过可不轻,搞得文帝也疏远了他,不敢重用他。
二
他是怎么得罪朝中那些老臣的?是他提出了削弱诸侯这件大事。
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件事皇帝都不敢办。众所周知,秦王朝实行中央集权制,这本来是废除分封制的最好办法,但刘邦以推翻秦王朝为宗旨,当然要废除秦王朝的中央集权制。况且打天下时,他已经给那些英雄好汉们答应分封土地。故天下大定后,刘邦说话得算数,应封尽封。贾谊在《陈政事疏》中写道:
"高皇帝以明圣威武即天子位,割膏腴之地以王诸公,多者百余城,少者乃三四十县,德至渥也。"
刘邦兑现了自己的诺言,"然其后十年之间,反者九起。"
"大抵强者先反。淮阴王楚最强,则最先反;韩信倚胡,则又反;贯高因赵资,则又反;陈豨兵精,则又反;彭越用梁,则又反;黥布用淮南,则又反;卢绾最弱,最后反。"
刘邦在位的十二年内,没有一年不平叛,直到那些异姓王都被消灭为止。贾谊的分析是有道理的,但他下面的类比,却会触动一根敏感的神经,孝文帝恐怕没有胆量接受。他说:
"臣请试言其亲者。假令悼惠王王齐,元王王楚,中子王赵,幽王王淮阳,共王王梁,灵王王燕,厉王王淮南,六七贵人皆无恙,当是时陛下即位,能为治乎?"
但这些人都是本姓王,所谓血浓于水,是灰就比土热,又是先帝定下的规矩。能不能治,不是什么人都能议论的,也不是孝文帝敢轻易推翻的。
但事实却是,不论是异姓王还是本姓王,他们割据一方,实力强大起来,就会尾大不掉,或成为脱了笼头的野马。贾谊写道:
"若此诸王,虽名为臣,实皆有布衣昆弟之心,虑亡不帝制而天子自为者。擅爵人,赦死罪,甚者或戴黄屋,汉法令非行也。"
在诸王眼里,天子和他们无非寻常百姓的兄弟关系一样,都想和皇帝平起平坐,都想做天子。而在其领地,他们就是皇帝老子,沒有什么可商量的。所以一旦不顺心,造反就成了第一选项。贾谊说:
"疏者必危,亲者必乱,已然之效也。"
尽管这样,孝文帝也不敢动诸侯们这块蛋糕。因此,贾谊就成为不合时宜的人,被打发到长沙王那里去了。
三
贾谊辞别庙堂,前往长沙。他听说长沙地势低洼,雾湿气瘴,自以为寿命不会太长。看来,他还不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经不起风吹浪打,患得患失。横渡湘江时,想到了三闾大夫,更是物类同伤,作赋以吊屈原。摘引一段:共承嘉惠兮,俟罪长沙。
侧闻屈原兮,自沈汨罗。
造托湘流兮,敬吊先生。
遭世罔极兮,乃陨厥身。
呜呼哀哉,逢时不祥!
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
阘茸尊显兮,谗谀得志。
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
世谓伯夷贪兮,谓盗跖廉。
莫邪为顿兮,铅刀为铦。
于嗟嚜嚜兮,生之无故!
斡弃周鼎兮宝康瓠,腾驾疲牛兮骖蹇鲈,骥垂两耳兮服盐车。
章甫荐屦兮,渐不可久;嗟若先生兮,独离此咎!
据说赋分文赋和律赋,而贾谊所写应该是骚赋。其特点主要是四字句两句一对,上句必有"兮"。这个"兮"便来自于屈原《离骚》,而《离骚》称诗不称赋。中古诗、赋之别在于诗较为简短而可歌唱,赋的篇幅长适合于诵读。故贾谊《吊屈原》称赋不称诗,其实写法上差异不大。
汉赋以四字句为主比较固定,虽夹有一个"兮"字,仅只虚字而已,因而也就称"骚赋"了。
四字句也可变换成其他句式,例如"斡弃周鼎兮宝康瓠",若从"兮"处断开,则为上四下三句式。而"已矣,国其莫我知,独堙郁兮其谁语?"这一句既像散句,又像诗句。"袭九渊之神龙兮,沕深潜以自珍"又成六字对句。"彼寻常之污渎兮,岂能容吞舟之鱼"则又成上六下七句式。
从贾谊骚赋的句式变化上可以看出,文随气运,句顺心岀。没有固定模式,也看不岀刻意讲究韵律。这是早期赋体之范本,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四
贾谊虽然称不上是杰出的政治家,但毫无悬念是优秀的文学家。《吊屈原》应写于二十多岁时,蕴藉深厚,情感丰富。不是什么人都能写得出来。
尽管这样,也只能称他是个书生而已。他到了长沙三年后,有些怀才不遇,有些心情压抑。屋漏偏逢连阴雨。忽然有一天一只夜猫子大白亮天飞到了他的屋中,更成了他寿命不长的验证。他怀着伤悼之心写下了《服鸟赋》,当地人称这种鸟为"服鸟"。引一段如下:
万物变化兮,固无休息。斡流而迁兮,或推而还。
形气转续兮,变化而嬗。沕穆无穷兮,胡可胜言。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
彼吴强大兮,夫差以败;越栖会稽兮,勾践霸世。
斯游遂成兮,卒被五刑。傅说胥靡兮,乃相武丁。
夫祸之与福兮,何异纠纆。命不可说兮,孰知其极?
这文章还是那个挥洒《过秦论》的如椽大笔所写的吗?简直判若云泥。写《过秦论》的贾谊上下五千年视通,纵横十万里奔放,将秦之灭亡归结为"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鞭辟入里,直到今天也无人能够推翻。这是何等样的"事在人为"之豪气。
再看写《服鸟赋》的贾谊,已坠入"宿命论"的深渊而不可自拔,说吉凶同域,死生等一。请看他下面这一段自白:真人淡漠兮,独与道息。
释知遗形兮,超然自丧。
廖廓忽荒兮,与道翱翔。
乘流则逝兮,得坻则止。
纵躯委命兮,不私与己。
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
澹乎若深渊之静,泛乎若不系之舟。
不以生故自宝兮,养空而浮;德人无累兮,知命不忧。
与其说他"知命不忧",倒不如说是一蹶不振,能上不能下,能好不能坏。被贬往长沙这么点挫折,便失去了进取的信心,把吉凶祸福看成是正反相同的天道轮回,人力是无法改变的,死活一个样。抱着这种颓靡思想,只能躲在释道的消极境地中寻找精神安慰。
五
贾谊不久又被孝文帝征召于长安宣室,君臣二人这次可有共同语言了,"不谈苍生谈鬼神",谈得不亦乐乎,不知不觉一夜就过去了。孝文帝爱他之才,拜为梁怀王的太傅。
梁怀王是孝文帝的小儿子,想必年纪小留在身边,未到封地去。贾谊做为老师,自然也常可出入文帝左右,有机会进言。史书中写道:
"文帝复封淮南厉王子四人为列侯。贾生谏,以为患之兴自此起矣。贾生数上疏,言诸侯或连数郡,非古之制,可稍削之。文帝不听。"
不是文帝不想听,实在是兹事体大,不能轻率启动。就是说,条件不成熟,不谈为妙;强谈,图事不成反而惹火烧身。贾谊不识时务,又碰了一个大钉子,想不通。恰遇梁怀王骑马堕地而死,他便认为自己做为老师没有尽到责任,哭泣一年,泪尽而亡,时年三十三岁。
梁怀王落马而死,与他没有什么关系,可他悲悼自伤,要死要活,不成体统。他政治上的不得意,应该是其抑郁成症而轻生的主要原因。
对此,太史公也不无徬徨地说:
"读服鸟赋,同死生,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