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二二年冬月十三日晚上,我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父亲走了,永远离开了我们。父亲弥留之际,正是需要我的时候,当时也正是阻击新冠疫情最关键的时刻,我身处防疫一线,不能守在他身边,每每想起便泪洒如雨,深感自责。冬月十六,送别父亲,我长跪不起,泪光中依稀看到父亲不舍离去的身影,他亲切而又温暖的叮咛似乎还萦绕在耳畔。 父亲的一生很苦,但他很坚强。在我的印象中他是最能扛风挡雨的人,他经常告诉我:生活再苦,唯要勤奋才会苦尽甘来;再大的风雨不可怕,唯有心中有定力才会勇往直前。是岁月、是经历、是命运磨砺了父亲坚韧不拔的意志,永远不服输的品格。年少时,父亲是一个孤儿,三岁丧母,十一岁正值全国解放,我爷爷在岚皋大道河起义投诚回家探亲途中遭人陷害,被秘密杀害于白河县将军河。父亲经历战火纷飞的年代,失去双亲后寄养在叔父家里,逆风而行、艰难求学,每个月往返两百余里在白河中学读完初中。初中毕业后在当地当了六年民办教师。一九六二年,响应精兵简政号召回家务农,先后当过赤脚医生、上过"三线"、到过硫铁矿卫生队。一九八三年,我生母去世后在家务农十年,开药店二十余年,在六十四岁时续弦,为了生计,奔波不辍,直到生命最后一刻。我九岁那年,老家的房子墙体严重变形,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当时正值吃"大锅饭",父亲多方奔走,决定重新选址建房,他白天下地干活,连续好几个晚上去借粮食、筹树木,找劳力。每每看到父亲疲惫的身影,心里总是五味杂陈,有心酸、有怜惜、有崇敬……房子建起了,父亲瘦了一圈,我母亲因劳累过度离开人世。父亲无限懊悔、撕心裂肺、痛不欲生。当时一家人抱头痛哭,父亲擦干眼泪,坚定地说:你妈走了,我们要好好的活着,再苦再累要把两个未成年的孩子抚养成人,你们一定要争气。 父亲经常告诉我:每一个孩子都是他的未来和希望。我拿到中考录取通知书那天,家里正在秋播,中午我将录取通知书交给父亲时,我发现父亲的手在抖动,突然他飞快的跑到地头对着大家喊:"我娃考上了,我娃考上了,下午大家放工,炒菜喝酒。"我发现父亲声音明显有些颤抖、眼里噙满热泪。又是抱柴火,又是备腊肉,不一会一桌菜就上桌。我看见父亲走到里屋,用锤子轻轻敲掉酒坛子上的泥巴盖儿,小心翼翼的将坛盖打开,一股酒香扑鼻而来,父亲闻了又闻,尝了又尝,摇头晃脑、哼着京剧,沉醉其中,看到他滑稽的样子,我忍不住笑出了声,他回头笑呵呵的说:我娃给我争气了,我要将最好的酒拿出来招待大家。这一天父亲喝得酩汀大醉,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喝了这么多酒,他写满沧桑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父亲的话,给了我莫大的鼓励,父亲久违的笑容给了我无穷的力量,也就从这一天起,我暗暗许下心愿,立志当一名优秀的人民教师,三十年来,从来没有动摇过,从来没敢懈怠过。 父亲是一个胸怀大爱的人,他经常告诉我:人要舍得,吃亏是福。精兵简政回家务农,父亲看到身边有病无处医的现状,深深刺痛着他的心。他找来药书,挑灯夜战,自学中医,远赴羊山、歪头山挖草药。白天下地干活,晚上给别人看病,面对家庭困难的,他从不收一分钱。父亲告诉我:一个人的力量有限,仅靠一己之力救死扶伤是微不足道的。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他连续收了三名徒弟,手把手教他们"悬壶济世"。每逢给别人看病,他就将爱徒带在身边,耐心讲解药理知识,既讲给徒弟也讲给病人,实践中父亲医术渐精,影响力不断扩大。有一次歪头山一病人九死一生,从医院回来正在准备后事,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家人找到父亲,时间紧急,父亲二话没说拿着药箱就走,在这个病人家里守了三天三夜,硬是将这个病人从死亡线上救了回来。病人痊愈当年就拜父亲为师,师徒二人情同手足,父亲的影响力达到空前,父亲在我心目中的形象越发高大和伟岸。 父亲是一个热爱生活,乐观开朗的人。他经常告诉我:生活多有不如意,苦中作乐最难得。有一年大年三十父亲还在忙碌的写对联,顾不上吃饭,母亲将年饭端到桌上,父亲就像没看见一样,一味滔滔不绝,即兴创作。当时正遇一家春节结婚的邻居让写一幅对联,他想了又想,慢条斯理,脱口而出:新年贺喜喜上添喜,佳节成亲亲上加亲;横批:接媳妇过年。逗得大家哄堂大笑。原本母亲一脸的不高兴瞬间烟消云散。父亲乐于助人,方圆几十里,大凡小事他是写礼的第一人选,结婚他是"客头"的最佳人选。他年轻时当"客头"的开场白我至今耳熟能详:"贵府今年喜事多,喜酒摆了百十桌,亲朋好友来祝贺,放开海量尽情喝。"接着替新郎客套一番"彩礼摆上堂生辉,烂七八糟一大堆,蒸的油包子又小又黑,买的手巾是又短又窄(方言读"zei"),买了几十双袜子还在是不拼色(方言读"sei")……"常常是惹人捧腹大笑,父亲的名气不胫而走。 父亲教书时酷爱练字,晚年时更是达到痴迷的程度。有一次我回家看到他正在拿着一个特制的毛笔,足有一米多长,在家门前的水泥地上埋头写字,看到我,就递过来让我也试试,我们边写边聊,他逢人就表扬我,说我的字写的比他好,我总是回一句:还是你的字老道。第二天他找我商量:听说白河要举行农民艺术节,我写一幅作品你交上去试试。他回屋找出笔和纸,我们俩商量作品的内容、排版、落款,这是他第一次在宣纸上写字,写的是那么的认真仔细。这一次出乎意外的一气呵成,写好后看了又看,用报纸包了又包,用红丝绳小心翼翼的系好。我回城时,将这幅作品交给大赛评委会,经激烈角逐获得了全县二等奖。颁奖那天我看到他站在领奖台上,聚光灯下的他,笑容是如此的灿烂,我更是笑得合不拢嘴。自此,他经常写条幅赠给亲戚朋友,自信满满,乐此不疲。父亲是教我写字的第一位"良师益友",每每看见他的作品,我就会想起他,满眼泪水一点点落在我的脸上,也滴在我的心上。 我老家对门有个槐树庄,槐树庄旁边住着唱皮影戏的老艺人,农闲时,相互喊上一嗓子,大家心照不宣,我父亲就把老艺人接到家中,好酒好菜伺候,一来二去,父亲拉京胡的水平见长。父亲一般在两个时候拉京胡,要么是高兴的时候,要么是烦恼的时候。我平生听他最动听的一次拉京胡,那次是我门新房落成搬家,他和我母亲忙乎了几天,扎彩灯、贴墙画、备酒席,忙中偷闲,拉了一首《定军山》,酣畅淋漓,婉转悠扬。 我父亲亲生有七个子女,后母名下四个子女,都是他最牵挂的人,最心疼的人,唯有他记得我们每一个孩子的生日,惦记我们的艰辛,体会我们的幸福。他是家族的总联络人,用我外甥的话说他是我们的精神领袖,我们兄弟姊妹每每谈到父亲时总有说不完的话,父亲的爱似山高比海深。 父亲,我想你,夜深人静中泪水再一次模糊了我的双眼,泪光中你的身影还未远去,你殷殷的教诲还在耳畔回响。父亲,你的每一句话将永远激励着我,启迪着我,我会讲给我亲爱的孩子,写给我们亲爱的晚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