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复古车节半个世纪前的引擎声最摩登

　　套上老衣裳，一脚跨入1950年代
　　我曾在英国北约克荒原的蒸汽列车月台上，始料未及地经历过一场穿越。
　　那是当地一年一度英国国殇纪念日（11月11日）期间，小镇居民集体出动，打扮成一战时的模样：穿着军服的老人在日光下眯着眼睛，披着黑色貂皮围巾的老太太站得笔挺，粉色连衣裙的小女孩提上有年头的小皮箱……男女老少胸佩一朵罂粟花聚在一起，搭上仿佛从时光深处驶来的蒸汽火车。深秋的约克郡高沼地，大片大片壮阔的金黄，老式列车车厢里充盈着温和的光线，所有人像是做了一个时光倒流的梦。
　　北约克荒原列车 （许琦/图）
　　有着老灵魂的英国人，是需要这样的仪式的。在一个集体狂欢的场合，让内心的古典风范复活——戴上1920年代的面纱和发饰，卷起1930年代的金色大波浪，披上祖辈们留下的1940年代的老兵军装、1950年代马龙·白兰度的机车夹克，甚至发动车库里那台有着梦露般曲线的古董车，用不老的引擎为派对助兴。
　　北约克荒原列车站台 （许琦/图）
　　说来也巧，几年后，我收到了一张派对邀请，那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初秋狂欢——地点在英国西苏克塞斯郡的古德伍德庄园，老顽童们一年一度的英伦盛事——为期三天的古德伍德复古车节（Goodwood Revival）。
　　我相信一些神奇的安排。此前，因为一个特别的机会，我曾与这座古董庄园的主人、查尔斯·马奇伯爵（Earl of March，现已晋升为第十一代里奇蒙公爵，11th Duke of Richmond）在上海见面。除了听闻好多关于他本人重振复古车节的故事外，我还从他绘声绘色的描述里看见了一个尘嚣背后的伊甸园——在古德伍德，可以忘却时间。在这片平静的英式庄园里，隐藏着一个全球象牙塔尖的任天堂，赛马、赛车、高尔夫球场、全功能飞机场和全英国最大的有机农场均坐落于此，每年初春到金秋时节，更是上演各种英国上流社会的社交体育活动，人们身穿最美丽的行头，来这里尽情感受一场场嘉年华。而在每年9月的第三个周末如约而至的复古节，无疑是全世界汽车体育界的重要社交活动，门票总是提前几个月便宣告售罄。
　　随邀请函而来的，还有一张细致到15个身体尺寸的询问表格，邀请方还需要我发送几张日常风格的全身照，以便为我＂量体寻衣＂——复古嘉年华对于活动着装有着严格的规范，每个加入这场派对的人，一身的行头首先要＂入戏＂。在讲究传承的英国，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拥有几套来自长辈们的旧时着装，那些剪裁考究的羊绒大衣、大兵制服、率性猎装、绅士手杖等等宝贝，在大大小小的纪念派对上成为通往黄金岁月的第一张入场券。英国也有一些专门出借复古服饰的机构，他们通常都有着相当庞大的服装档案库，最重要的职能是按照需求为影视剧组定制年代戏服。
　　两个星期后，我收到了这套期待已久的服装：湖蓝色的长西装外套、灰色中筒裙、真丝衬衫、棉质衬裙、碎花手袋、手套，以及一顶小圆帽。从标签来看，它们都出自伦敦老牌的戏服公司Angels The Costumiers，这个1840年诞生的家族厂牌曾获得＂奥斯卡最佳服装奖＂的垂青，我第二天参加嘉年华要穿的半身裙上还有着BBC戏服的标记。时间赋予了这些服饰比崭新时更有风格的岁月调性，它们被极有条理地挂在衣架上，一张纸条上贴心地标注着＂已被妥善清洗熨烫，请放心穿着＂的字样，以解除人们对于旧衣物心存的芥蒂。
　　这身行头，配上之前我在德国汉堡老皮匠铺里定制的巴克尔风格手工皮鞋，就能安心地一脚跨入上世纪五十年代了。
　　穿着一身BBC戏服的作者与捷豹MK II。凭借出色的赛道表现和优雅设计，MK II曾备受英国警方青睐。 （许琦供图/图）
　　＂姑娘，要不要在古德伍德赛道兜个风？＂
　　古德伍德庄园位于西苏克赛斯郡（West Sussex）的奇切斯特（Chichester）小镇。第二天清早，我和同行的伙伴穿上古着后都抑制不住兴奋，前一天还是牛仔裤Polo衫的我们，一觉醒来后，仿佛回到了＂前世＂。这是来自男士们的霍姆堡毡帽、小格子羊毛西服、高筒袜，和小姐们平肩收腰夹克、窄身及膝裙的魔法。
　　从附近的小镇出发，接近庄园入口的沿途，并肩而行的老爷车渐渐多了起来，奔驰SL、捷豹E-TYPE、吉普威利斯、挎斗摩托，还有最多的古董MINI，这些只有在经典电影和画册里出现的艺术品座驾，神采奕奕地朝着同一个方向行进。今天已是这年古德伍德复古车节的最后一天，赛程无疑最为精彩。
　　尽管有所准备，可正式踏入这场嘉年华之后，我还是对放眼望去的二十世纪中叶的胜景无限惊艳。摇滚与爵士、红唇与香槟、迷你裙与猎枪、小圆眼镜与烟斗、飞行头盔与羊毛铅笔裙……在这个由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人们筑起的时髦梦乡里，淘气、华丽、摇摆、嬉皮，若干个黄金年代几乎触手可及。贴着赛道且与主席台毗邻的贵宾沙龙，则被装点成庄园客厅的模样，肉粉色玫瑰、古董瓷器、家族黑白照片、纯白的家具，低调素淡的精致里流露着主人的好品位。
　　女士们一身来自妈妈或外婆衣柜里的行头，是穿越回黄金年代的入场券。 （许琦/图）
　　古德伍德复古车赛每年都会有十五场左右的赛事，分别在三天内进行完毕，来自全球各地的爱车之士们驾驭着各自老当益壮的＂宝驹＂，争夺锦标。这些奖杯分属由F1冠军、印第安纳波利斯和勒芒赛的获胜者和MotoGP明星们参与的名流赛（Celebrity Races），体现速度与激情的1948到1966年车型的运动车赛（Sports Car Races），和代表汽车多元化的单座车赛（Single-seater Races）等主题比赛中。赛事按照赛车年份、车型种类（GT赛车、单座方程式赛车、摩托车等）分类，平均每场约有25台参赛车，因此，观众们可以亲眼目睹约四百台战绩辉煌的车坛猛将并肩厮杀，这样的机会实在是难能可贵。用中国的古语＂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来描述这些不老的灵魂机器，实在是合适不过。
　　捷豹E2A、玛莎拉蒂151、法拉利250 GTO、阿斯顿马丁DB4 GT……这些糅合了速度与美感的赛道传奇，在比赛中悉数登场，在单圈长度2.38英里、有7个弯道的古德伍德赛道上为观众带来速度与勇气的较量。
　　古董赛车们老骥伏枥，蓄势待发。 （许琦/图）
　　我在靠近赛事的起跑区，观看这一场场好似七八十年前的勒芒赛和一级方程式。花白头发的车手们戴上头盔，从出发点有序地将赛车开入场内，黑白格的发令旗一落下，震天的引擎声音即刻将整个古德伍德庄园点燃。虽说比赛不如当今的一级方程式那样充满剑拔弩张的硝烟味，可驾驶着博物馆级别老爷车的车手们亦是拼尽全力。在一场单座方程式拉力赛中，刚冲出起跑点的几台名贵古董车便撞到一起，重伤下阵，身边的几位老绅士们心疼得忍不住捂上了眼睛。
　　几近耳顺之年的玛莎拉蒂传奇单座跑车250F，经历了爆胎后伤兵下阵。 （许琦/图）
　　每年的老爷车拉力赛还会举办一些特别的活动，以纪念那些值得载入史册的车型和重要人物。当年，适逢世界级瑰宝赛车法拉利250GTO五十岁生日，古德伍德老爷车节的号召力，令当今世界仅存的这几台动辄上亿的珍宝共聚一堂，甚至在古德伍德赛道再展极速绝技，许多簇拥在赛道两侧的车迷们就是专程为了这场比赛而来。
　　复古节的一天，高潮似乎在庄园的各个角落里无休无止。午后一场规模盛大的欢庆，是献给传奇美国赛车手丹·格尼(Dan Gurney)的礼赞，这位注定为跑而生的老人，是唯一一位为三个不同赛车车队获得F1首冠的车手。当年过八十、仍然活跃在赛车领域的车手、车队老板和技术发明家丹·格尼从古德伍德庄园主手中接过荣誉勋章和花环的一刻，军乐队凯歌齐鸣，礼炮吐出漫天的彩色纸带，几台战斗机也在空中喷射气流助兴……现场最兴奋和闹腾的，还属一些上了年纪、头发花白的老绅士，古德伍德仿佛赐予了置身其中的每个人一颗忘忧的时间胶囊，回到最想念的年代。
　　现场最兴奋和闹腾的，还数一些上了年纪、头发花白的老绅士。 （许琦/图）
　　＂姑娘，要不要坐上我的车，在赛道上兜个风？＂在复古车节的礼宾车展示区，穿着小格子西装、手握方向盘的老爷爷，从一台古董罗孚汽车驾驶座探出身来问我。＂嗯嗯！太好了！＂我自然不会拒绝他的邀请。在古德伍德，亚洲面孔的确少之又少，或许是这个原因，我频频受到那些名贵英国古董车礼宾员们的邀请，一次次地享受着令人垂涎的环游古德伍德赛道的礼遇。我坐进了那台记载着辉煌赛道历史的红色捷豹XK150、同样出自捷豹的MKII，当然还有赛道上最受瞩目的1950年代的劳斯莱斯银云一代敞篷车，感受六十多年来英国王室贵族们的＂魔毯式＂体验和沿途观众的欢呼致意。
　　而我相信，除了观摩老爷车比赛，很多人选择来到古德伍德庄园的更大一部分原因，是想在这个全英国规模最盛大的复古节日里，任性地躲开尘嚣里的这个现在，回到他们认为的最好的那个年代。在远离赛道的各个主题区域内，上了年纪的朋克男女们倚着老哈雷摩托谈笑风生；年逾古稀的老绅士们，坐在老式理发店里享受着几十年前的理容服务；老兵穿着昔日的制服，手里牵着被打扮成童子军模样的小孙儿；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车库中，白头发长者正小心翼翼甚至虔诚地擦拭着那台绿色阿斯顿·马丁；规模盛大的跳蚤市场中，皮具、瓷器、油画、帽饰、古董车，被时光洗染的旧物，琳琅满目的迷人程度远远胜过哈罗德百货华丽的秋季橱窗；乐手们拨弄着吉他弹起爵士，草坪上，那么多美丽的裙摆一起旋转……还有许多捧着咖啡杯、读着旧报纸的盛装男女，他们来到古德伍德，只为回访一下逝去的年华。
　　复古车节当天，古德伍德庄园里最讨人欢喜的小胡子＂士兵＂ （许琦/图）
　　到最寻常的英国乡间走一走
　　回想起来，我是费了点儿劲才舍得从古德伍德庄园复古车节所营造的旧梦里离开的。那是在一个我尚未出生的五六十年前的金秋礼拜天，衣衫、笑容、光线、引擎声，甚至那些淑女无可复制的矜持……一切都像幻觉，只有拍下的许多照片，才能佐证所经历的这一天不是做梦。
　　离开庄园慢慢＂出戏＂后，我回到的，不过就是跟半个世纪前并无二致的乡村。这几天的住处橡树旅馆是一栋两百多岁的白房子，在奇切斯特乡野一条蜿蜒的开满花的小径边。
　　这间平静又甜美的家庭旅馆，是遁世的所在。暮色与通向壁炉的老烟囱跑出来的橡木香气同时到来，老房子后院野花烂漫，背景是一大片古铜色光芒笼罩的丘陵。住在隔壁的两对夫妇，男士们来参加古德伍德庄园的喷气机驾驶课程，女士们则相约去附近英国最大的露天博物馆（Weald and Downland Open Air Museum）拜访几百年前的英国建筑。旅馆老板见我一个人，就指着对面不远处的高地说：＂明天一早，你不妨去爬个山，在那儿，整个古德伍德庄园尽在眼底。＂
　　相较于北部高地荒原的凛冽和肃杀，英格兰南端奇切斯特的秋天是那么温和恬静。我沿着旅馆门口的小道散步，几个中年妇女园丁向我微笑致意，她们从那扇黑色镂花铁门里走出来，尾随着一只兴致勃勃的小金毛狗。这里是奇切斯特乡间的小教堂，草坪上零星散落着一些墓碑。＂今天礼拜一，是我们来为教堂做志愿者的日子。＂贾斯丁太太一边蹲下来抚着金毛的脑袋一边告诉我。不同于城中心奇切斯特座堂的壮丽气派，这个圣玛丽堂非常小，却平易近人。＂马奇伯爵，就是古德伍德的庄园主，他经常和家人来这儿做礼拜。＂一位老奶奶告诉我。
　　奇切斯特乡间小教堂外的志愿者贾斯汀太太 （许琦/图）
　　我想起了先前在上海与马奇伯爵的聊天，这位家世显赫的伯爵，给我印象很深的，不是那些高贵头衔，而是他对于家乡和家人的眷念。繁忙的公务之后，他喜欢在庄园附近的小径散步，闲来也会带着孩子们做一些简单的狩猎。作为庄园主，英国最受欢迎的速度车节和复古车节的发起者，他本人的收藏却只有四台祖父设计的、名不见经传的车型。在前一天的嘉年华上，我又见到了这位伯爵，被人群簇拥之下的他，挽着老母亲，温和耐心地为老人家做着讲解。我相信光环之后的伯爵，最轻松的时光一定是在这片静谧的土地上散步。
　　马奇伯爵（左一） （许琦/图）
　　第二天清晨，我循着指点，穿过一片长满野莓果子和玫瑰的树林，走向这片地区的最高点。漫山遍野，一层一层金黄的野草在秋风中倒伏至视野尽头，与英吉利海峡的深蓝相遇。碧空行云之间偶尔有战机盘旋而过，那是古德伍德飞行俱乐部学员们在进行低空训练。
　　在山顶，我遇到一位独自爬山的老奶奶，我们坐在长椅聊天。＂姑娘，我猜你也和我一样喜欢早晨吧！每次出来旅行，我的那些伴儿们总是喜欢睡懒觉，我真替他们可惜，因为他们总是见不到世界刚刚醒来的样子，有多么迷人！＂这位英国老人七十岁了，大半个人生在世界各地工作，纽约、伦敦、香港、孟买、曼谷，她却对大城市的摩登和喧嚣有着本能的抵触，平静而朴实的西苏克赛斯郡乡间是她的所爱，而晚年的梦想则是将余生在风景如画的新西兰安度。听说我去了前天的复古车节，她惊叹道：＂欧！那是一个神奇的时光机器，可以让人回到过去！怎么样，五六十年前，比现在可好玩多了吧！＂老人脸颊红润，笑起来像英格兰秋天的阳光一般，慷慨而迷人。
　　笑容像秋天阳光一样明媚的老太太 （许琦/图）
　　现在的我，常常在想起那个穿越到旧时光的英格兰周末，也总是回味马奇伯爵闲谈时说的话：＂我们总是在赋予‘奢华’一些物质方面的意义，但真正的奢华其实是人生体验，大胆地去追寻自己想要的生活，探寻到生活的本质，不需要浮夸和张扬，才是真正的贵族精神。这与金钱财富的累积和占有多少物质并没有直接关系，善于充实和丰满的，是自己的内心。＂
　　许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