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之中,也许一切都已经注定
1
很多年前,庄薇第一次去高档时装店买衣服。当时,她抱了整整六件衣服去试衣间,六件里有五件是幌子,她真正想要的是其中那件米色、带荷叶花边的偏职业的连衣裙。
站在镜子前,她呆住了。她第一次相信自己是真的拥有别人羡慕的那种美貌的。只是平时都被那些廉价寒酸的衣着掩盖了光彩。
她很清楚,那条裙子她买不起。裙子上的价签她进店第一眼便看到了。可她对那条裙子一见倾心,像热情奔放的小伙一眼爱上心爱的姑娘。
七分钟后,"试完了"所有衣服都不满意的她,皱着眉头从试衣间出来,有些气恼地将那一摞衣服扔在了年轻的女店员手里,很不爽地匆匆离开了,一脸被耽误了宝贵时间却没挑到好货的懊丧。
殊不知,一颗心像箩筐里的石头在疯狂地颠簸。
她面如土色地大步前行,直到来到一个没人的桥边才敢停下脚步。四下打量一番之后,用颤抖的指尖轻轻解开了外套的两颗扣子,露出了藏在里面的连衣裙。
没错,她偷了那条裙子,并于这一刻失去了她的纯真,在她纯白光辉的人生中留下了首个污点。
她穿这条裙子面试,穿它入职,穿它挤公交、乘地铁、见客户、谈业务。
她和同事逛街,买两个同样的水杯,三件同样的T恤,多个同样的钥匙串儿,以使人相信她不是只有那一条裙子可穿,而是有两件甚至多件一模一样的在换着穿。
殊不知,她每晚洗了裙子后都要用她那只残破不堪的、只有热风没有冷风的吹风机对着裙子小心翼翼地吹,唯恐把裙子吹坏。
她穿它,一路披荆斩棘,无往不利,再没有曾经那种站在人群里都矮人一截的自卑。
这世上真的有那么一群人,就连一套得体的衣服,一双不破洞的袜子,都能带给他们巨大的能量和底气,让他们敢于昂首挺胸不再畏惧。
多年后的今天回顾那日的情景,她依然觉得不可思议。
如今的她,衣柜里装满了衣服。随便哪件都是普通人个把月的工资,最贵的套装价值数万。然而却没有任何一件衣服能像当年那条裙子带给她那样惊心动魄的欢喜和恐惧。
这些年她换了很多衣服和行李箱,也包括男人,唯有这条裙子它始终没丢,一直挂在衣柜最靠里的地方。像勋章,更像疤痕,见证着她最贫穷、最饱受冷眼和屈辱的曾经。
如果不是今晚的这个男人,不是他藏在光鲜外表下的窘迫,不是他背着她悄悄地把破洞的袜子换到另一只脚,却不幸被她看到,她想她不会在这个时候想到那条裙子。
2
他们相识于酒桌。
他们把他当猴一样耍,取笑他,捉弄他,灌他。他明知道一桌子人拿他不当人,却还见缝插针地跟人谈生意,让人跟他签合同。人家既不拒绝也不答应,就吊着他玩儿。他喝多了去厕所吐,吐完了回来他们还叫他喝,说干完剩下的半瓶就跟他签。
就在他端起酒瓶打算灌时,她叫住了他:"你们怎么回事儿,欺负老实人有意思?喝死了算谁的?告诉你们,他要出了事儿,咱们在座的一个都跑不掉!"
又问他:"什么赚钱的大买卖,非得现在谈?能赚多少,让我也分一杯羹呗?你说你傻不傻?人家压根儿没打算签你们公司,你看不出来?这一单谈下来,你们老板能给你多少提成?别为了这点钱把小命给交代了!"
劝酒的不服:"庄姐你这是干嘛啊?心疼他?"
"我心疼他怎么了?要不你也把自己灌吐,我也心疼心疼你?哼,我就是看不惯你们欺负老实人!"
老实人叫魏思明。
那晚,他记下了她的电话。不久后,在她的帮助下他成功拿到了订单。
为了答谢她,他请她吃饭。因为高兴,他多敬了她几杯。她只是把唇碰一碰杯沿,他却是实打实地一口闷。不多时就醉了。
和那天不同,这次他眼睛湿湿的,红红的。他向她透露了一个秘密:他其实根本不能喝酒,不是酒量不行,而是他有个要命的特点,一喝多就总想哭。心里总是有一股酸劲儿在五脏六腑间冲撞,逼他想起曾经的很多事儿:病逝的父亲,意外身亡的母亲,走失的妹妹……越想就越不受控制。
一个人的时候他不拘着,想哭就哭。可是人前他得忍,不然不就成了笑话?
比方现在,他就不太能忍住,说完含着泪笑起来。
他的每一句都精准无误地踩在她的心上。
这些年她经历了太多,从一无所有的打工妹到能和那些衣冠楚楚的臭男人争利,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没经历过?
随着她水涨船高,打交道的大多非富即贵,人人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男盗女娼、违法犯罪。而她再也没有见过几个真正意义上的穷人,仿佛这世上的穷人一夜之间全死绝了,再没有一个能说真话的。
人人都在炫耀、膨胀。以至于这么点真诚、实在,甚至是窘迫,都会显得格外珍贵。
3
当然她也早已看透了有钱人的花招,一颗心磨得又硬又狠。
连她自己也没料到她会被他的三言两语而轻易击溃。尤其当他说,小时候家里长期没有荤腥,逼急了偷挖一勺猪油拌在饭里吃,她几乎就要蹦起来,说"这事儿我也干过!"
然而没有。那是过去的她,不是现在的她。她好不容易将不堪的过去扔掉,又怎会轻易让人知道?
这一夜,她对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或者说动了情。
这一路走来,人人都说她有本事,猜测她不知道用什么手段傍了多少男人才有的今天,没有一个人问过她苦不苦、累不累。所以当他极其自然地说出一句"我一个男人有时候都觉得撑不下去了,你一个女人究竟是怎么走过来的啊",她终于抑制不住,湿了眼眶。
隔天,他打来电话,说喝多了胡言乱语,别见笑。
他们开房后的第二天早晨,他坐床边穿袜子。她洗完澡出来,一眼瞥见他左脚大脚趾处赫然一个破洞。
他的脸唰地红了,迅速脱下袜子换到另一只脚上。这样破洞的位置换到小趾头处,看上去就不那么明显。
袜子破洞本来不稀奇,有的新袜子也会破,但当事人对于破袜子被人看见的心理感受却是不同的。
她假装没有注意到,实则悲从中来。她想起当年和一群应届毕业生等着面试,一个女生不小心将水泼她身上却拒绝道歉,最后还嘲笑地穿得像个要饭的,能通过面试才怪。
和她一伙儿的女生对着她的穿着品头论足,阵阵哄笑。
那一场面试她果然失败了。
她不知道什么原因,是因为她是农村的低人一等?还是表现不好?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而当她走出来,那群女生居然还没走。看她们的表情,似乎全都通过了面试。而她们等她出来竟然就是为了再用那恶毒的眼神鞭笞她一遍,骂她一声:臭要饭的!
隔天,她趁隔壁女租客去见男朋友,悄悄取下了她晾在走廊的外套,乘公交去了市区的一家高档女装店,偷了那条在她跌宕起伏的人生中起到了重要作用的裙子。
邻居的衣服虽然也不高档,但至少能让她在走进高档服装店时不那么胆怯和心虚。
4
众人惊讶于她居然找了个普通业务员谈起了恋爱,而且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多新鲜啊!以往跟她有关系的可都是有权有势的大老板,要么就是花钱找来的小鲜肉。像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业务员,他们不知道她看上他哪儿了。
不仅如此,居然还不遗余力地给人介绍客户拉生意!哟,真当自己是普度众生的菩萨了?
他就这么正式打进了她的圈子,被她带着出入各种有钱人的场合。
她喜欢在他喝多的时候问他的过往,听他细细道来,然后安慰他,鼓励他。仿佛只有在他这里,她才感觉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冰冷而残酷的。而她,正是从他所处的这片荒原中走来的。
她经历过和他一样的苦痛,她能共情他每一次的笑与泪,她愿意和这样一个真实平淡的人谈一场她曾经怎么也不敢想的恋爱。
不久后,他们在会所玩牌认识了一个女人。女人不时盯着庄薇看,仿佛她脸上有什么脏东西似的。但毕竟第一次玩牌,不很熟,庄薇没问。
几次之后,熟了些,庄薇才问起:"之前你一直盯着我看,我脸上有东西?"
"那倒没有。"女人笑道:"我就是看你挺像一个人。虽然我知道你不可能是,但就是忍不住想到那个人。"
"谁?"
"庄小姐,大概十二年前,你有没有在一个叫XX的服装店买过衣服?"
"不记得了,怎么了?"她从容地回答,心却漏跳了一拍。
正是她当年偷裙子的店。
"说来话长。"女人用做了美甲的长指甲弹了弹烟灰后,将烟送嘴里深吸一口,缓缓吐出来,然后一边出牌一边道,"当年我在那个店里做店员,有天来了一个女的买衣服。她抱了一摞衣服去试衣间,当时我挺高兴的,因为卖出一件衣服我是有提成拿的。可是很遗憾,她不一会儿就出来了,把衣服一股脑儿扔给我,走了。"
"当时我也没多想。客人没挑到满意的衣服走了很正常。我是农村来的嘛,不知道城里人的心眼子那么多,不知道那个看着那么清纯干净的小姑娘会那么坏。她把其中一条裙子偷走了。那条裙子的售价是3980!3980,那是什么概念?我当时一个月的底薪才1200。加上提成我也只能拿到两千不到。"
"然后呢?"庄薇丝毫不露破绽。
"老板让我赔,照原价赔!如果是现在,大不了走人。我就不赔,他能拿我怎么着?可我当年不懂这些,我太年轻了,也没什么见识,以为那就是该我赔的。"
"可我拿什么赔呢?我当时住的还是店里施舍给我的隔间,比公厕还不如。可如果没有那个连公厕都不如的隔间,我就得睡大街。我爹妈都是残废,我还有个妹妹,我得往家寄钱啊!我当时慌了,我求老板不要告诉老板娘,让我干什么都行。"
说到这她忽然哽住了。
5
空气静得出奇,半天谁也没有吱声。
直到第二轮出牌,她才接道:"然后他就把我睡了。哈哈,我瞧着你们都猜到了吧!对,他把我给睡了,说只要我陪他睡一觉,就不告诉老板娘了。也不让我赔衣服。"
"我能怎么办,只能答应啊!我本来以为给他睡一次就算完,哪知道他那么狠,拍了我的裸照,说要寄给我家里人看,用这个威胁我继续给他睡。后来就这样咯,到现在还跟着他呢!"
庄薇这一局打得稀巴烂。
她问:"你一定恨死那个偷裙子的人了吧?"
"我恨她干嘛?要不是她,我哪有后来的好日子啊?你瞧我现在,吃穿不愁,偶尔还能打打小牌,不比给人打工强啊?哈哈,让你们见笑了!我这人啊,别的没有,就实诚,藏不住话。说实话,你跟当年那女的长得还真有点像。可你怎么会是她呢?是我唐突了,对不起哈!"
也就在那天晚上,庄薇又从别人口中听到了另外一些关于那女人的事。
那人说那女人这辈子算完了。
庄薇不理解:"人家自己都说吃穿不愁,好得很。"
"你听她说!"男人苦笑,"她那是没办法,认命了。不然呢?哭给你们看?男的想让她给生个儿子,藏外头养胎到六个月,他老婆知道了,直接带人去踹肚子,活活给打到流产。也算她命大,没死成。但是伤得太重,子宫拿掉了。"
"男的老婆见事儿大了,怕了,不想坐牢。说只要不报警,以后随他俩去了。"
庄薇听得心惊肉跳:"那后来呢?"
"哪个男的会喜欢一个没有子宫的女人呢?可毕竟是自己造的孽,男的就一直硬着头皮养着她。但对她是越来越厌烦。她名声臭了,身子垮了,还不能生,除了傍住那个男的,还能跟谁呢?你别看她成天笑呵呵的,回回喝多了哭得那叫一个惨。"
"她人好,对谁都亲近,有时候看着没什么,有时候就觉得她特别可怜。"
6
不久后,庄薇开始投资给魏思明做生意。平时没事儿就继续跟那女人打牌,喝茶。
谁能相信,当年的那条裙子竟然就这样改写了一个女人的命运,将她从杂草丛生之地彻底打入地狱。她失去了子宫、失去了健康、失去了信仰、尊严和远方。
而庄薇自己,在下定决心偷走那条裙子的那一刻,她的命运同样被改写了。她的欲望和野心从一条裙子开始,此后开启了她长达十二年没有原则和底线的盗窃与掠夺。她贪得无厌,她不择手段。
她不放过任何对自己有利的机会,带着她偷来的尊严和底气,向这个无情而残酷的世界发起猛烈的进攻,疯狂掠夺她所需要的一切。机会、人脉、财富、地位,她都要。
她踏上了一条不归路,路的尽头同样有掌声和鲜花,却充满虚伪和谎言。
在给魏思明投了近两百万之后,他跑了,和那个女人一起。
庄薇暗笑自己的大意,打了那么多次牌,她竟然不知道那两个人是什么时候看对眼儿,并且下定了决心要一起私奔的。
有点意思的是,女人走之前也卷走了男人一笔钱。男人骂骂咧咧说要报警,最终不知为何没有报。是仅存的一点良心让他对她起了一丝同情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没人知道。
而这两个人,究竟是因为爱,还是两个拥有蛆虫一般晦暗人生的人的相互同情和惺惺相惜?庄薇同样不知。
庄薇也没有报警。
两百万,就当是为十二年前的那条裙子买单吧!
就在她以为魏思明永远不会再联系自己的时候,收到了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对不起,是我。我们差距太大了,你那么有钱,怎么会瞧得上我这种一无所有的人呢?与其做一个早晚会被你扔掉的玩物,还不如找个跟我差不多的人好好过日子。刚好她和我想的一样。以后,我不嫌弃她,她不嫌弃我,这就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了。谢谢你没有报警,谢谢你的两百万。这钱算我跟你借的,下辈子还。
不用还了。她想。毕竟,她也才刚刚还了那条裙子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