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下510亿美元外债，物价疯涨3倍多，千名抗议者攻破总统府，斯里兰卡何以走向国家破产？

　　7月5日，在斯里兰卡科伦坡，三轮车排队等待加油。 （新华社/路透/图）
　　＂总统辞职，这是一个积极的声明。＂居住在斯里兰卡尼甘布的娜塔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经历大规模抗议后，2022年7月11日，斯里兰卡总统拉贾帕克萨签署辞职信，但落款处填写的日期为7月13日。
　　斯里兰卡议长阿贝瓦德纳称，各政党领导人将于7月15日召集议会会议，于19日提名总统候选人，并于20日选出新的总统。
　　近几个月来，拉贾帕克萨成为斯里兰卡广泛抗议的焦点，抗议的内容包括严重的食品、燃料和医疗物资和服务短缺，以及导致该国无法偿还债务、创纪录的通货膨胀和六百多万人粮食无保障的危机。
　　四川大学南亚研究所副研究员曾祥裕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如果斯里兰卡各党派能够以此次事件作为契机，放下成见，建立各党团结政府，共同解决国内危机，仍然有＂重见光明＂的一天。反之，则可能会耽误斯里兰卡走出＂泥潭＂的步伐。
　　＂眼下危机比内战严重得多＂
　　＂这两天来到街头，看到总统府已经变成了‘打卡’地，很多人在这里拍照留念。＂身在斯里兰卡首都科伦坡的华人郑绍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郑绍建说，一些抗议者领导着人们进入总统府时，斯里兰卡警察和特种部队只是站在角落里，静静地注视着。
　　豪宅外，修剪整齐的草坪上，数百人正在四处游走。
　　首都目前已经相对恢复平静，但这是郑绍建在科伦坡工作近15年来，＂经历的最严重的一次动乱＂。
　　2022年7月9日，一场规模空前的抗议活动在科伦坡爆发，数千名抗议者攻破了总统官邸和总统府，又放火焚烧了总理私宅。
　　＂我住了十多年，之前也经历过当地一些骚乱和爆炸，但没有哪一次像这次这么严重。＂郑绍建在当地开了一家中餐馆，自2022年4月以来，斯里兰卡经济形势开始恶化，他的生意也受到了一定的冲击。＂但受影响最大的，还是斯里兰卡当地人。＂
　　娜塔莎参加了抗议，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我们聚集在抗议之地，或举着黑旗，或像孩子一样在街上高呼、跳舞。＂
　　面对强大的民意压力，总统、总理双双宣布辞职。根据宪法，议长将代行总统职务，时间不超过30天。在30天内，议会将选举议员担任总统，完成剩下的两年任期。
　　四川大学斯里兰卡研究中心副主任高刚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总统下台不利于局势的稳定，也不利于经济问题的解决。即使总统下台，斯里兰卡的债务问题、后续经济问题、外汇殆尽问题、物价问题、能源与资源短缺源等，都没办法在短期内解决。＂
　　正如郑绍建所说，虽然总统辞职，但只是留下一个＂烂摊子＂。
　　＂我必须在加油站连续排队两三天，才能加到燃油。＂在科伦坡以开出租车维持生计的赫马钱德拉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即使如此，现在也很少有人愿意掏钱乘坐出租车，挣钱从未如此困难。＂
　　燃料危机仍然是斯里兰卡目前主要的困难之一。自2022年4月以来，斯里兰卡的外汇储备临近枯竭，政府没钱购买燃料，汽油和柴油成为稀缺品。民众别无选择，只能顶着烈日排队加油。
　　赫马钱德拉排在靠近队尾的位置，前一天，他从中午12点半等到傍晚，直到汽油售罄。但他没有把车开走，第二天一早，他又赶往加油站，等了7个小时，终于加到了油。
　　令民众意想不到的是，从7月10日起，斯里兰卡停止向普通民众出售燃油，成为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全球首个＂断油＂的国家。
　　7月3日，斯里兰卡电力和能源部长维杰塞克拉表示，斯里兰卡的柴油储备为12774吨，汽油储备仅剩4000吨。下一批汽油预计要到7月22日至23日才能运抵该国。
　　不仅是燃料，日常生活用品的价格，也一路飙升。
　　娜塔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包括牛奶在内的所有商品，价格是三个月前的三倍多。＂一个400克的牛奶包，曾经是350卢比，但现在要1250卢比。＂娜塔莎说，这里的人喜欢吃大米，过去是每公斤大米98卢比，现在是320卢比。＂一切东西的物价最近都在上涨＂。
　　为了省钱，赫马钱德拉一天最多吃两顿饭，有时就只吃一顿。＂以前，我至少能和家里人吃得起一日三餐，但如今，没有收入，政府也没提供任何支持，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赫马钱德拉是斯里兰卡近三十年内战的亲历者。他觉得，眼下的危机要严重得多。
　　斯里兰卡内战，是1983年7月23日至2009年5月18日，发生于斯里兰卡民主社会主义共和国民族之间、政府军和反政府军之间的军事冲突，交战双方主要是斯里兰卡政府和泰米尔伊拉姆猛虎解放组织。
　　＂即便战争期间，我们也能买到煤油来驾驶三轮车，也没有出现吃不饱的情况，因为有很多国际援助和食物送到这里。如今，我们却在基本的温饱线上挣扎。＂赫马钱德拉感慨道。
　　在斯里兰卡当地生活的华人大约有一千多人，在最近的动荡中，郑绍建认识的不少华人已经回国。由于在斯里兰卡已经定居多年，郑绍建暂时还不打算离开，＂还是想继续撑一撑，看看到年底情况会不会好一些＂。
　　逃亡的斯里兰卡人
　　据斯里兰卡移民局统计数据，2022年前五个月，该国签发了约29万本护照，达到2021年全年签发护照数（38.3万本）的四分之三。
　　常住斯里兰卡首都科伦坡的市民埃里克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人们对在当地能过上体面的生活感到绝望，＂因此很多人选择离开，＂希望在国外过上更好的生活。＂
　　埃里克的邻居布里托曾在科伦坡当地一家服装厂工作。物价飞涨和薪水下滑，使得布里托不得不辞去这份原本＂不错的工作＂，申请工作签证，搬往距离斯里兰卡近4000公里外的塞舌尔，寻找新的机会。
　　＂可悲的是，他的妻子和女儿留在了斯里兰卡。＂埃里克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道，考虑到整个家庭移民后的开销，布里托最终决定只身前往异国工作。＂在未来5-10年里，他可能每两年回来看望她们一次，这对一个家庭来说是莫大的伤害。＂
　　在离开故土的斯里兰卡人里，＂有些人有正式的工作签证，有些人则非法乘船＂，布里托是幸运的前者，而不少生活贫苦的人则选择了后者，踏上了偷渡的冒险远航。
　　41岁的拉妮不得不卖掉在斯里兰卡的土地，用这些钱租了一艘船，带着一家八口人逃往印度。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个四口之家，一对夫妇带着他们四岁和一岁半的两个孩子。
　　＂我的丈夫找不到工作。斯里兰卡的食品价格每天都在上涨，我们每天光买米就得花500卢比，没办法给孩子们买其他任何的食物。＂拉妮说，她的儿子患有地中海贫血，需要更营养的食物，＂我想为我的孩子们提供更好的生活，这就是决定来印度的原因。＂
　　据澳大利亚广播公司（ABC）报道，不少寻求庇护的斯里兰卡人，挤在出海捕鱼的拖网渔船里，期盼在漫长的航行后抵达澳大利亚。
　　据俄罗斯卫星通讯社报道，大部分希望坐船离开斯里兰卡的人都是泰米尔人，他们主要在斯里兰卡北部和东部居住。民众通过＂移民代理＂安排前往印度，费用约为800美元，前往澳大利亚的费用则约为4000美元，航程长达21天。
　　然而，这些逃离斯里兰卡的民众，只能乘坐不适合出海的渔船。
　　自5月以来，斯里兰卡海军已拦截数百艘拖网渔船，它们正载着非法移民前往其他国家，随后被折返斯里兰卡。
　　＂这场危机受罪的是穷人。＂在斯里兰卡贝鲁瓦拉工作的华人姚烨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黑市，现在60元人民币都不一定能买得到（一升）汽油了，煤气价格也翻了五六倍。＂
　　娜塔莎表示，目前出国谋生是家庭生存的唯一途径。＂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恢复正常，我们感到非常沮丧。即使人们有资格，有很高的薪水，仍然不够支撑生活。＂娜塔莎的表哥原本在银行工作，领导曾承诺表哥，在他的宝宝出生之后，会给他加薪升职。＂现在恐怕难以实现，表哥甚至连家里的水费、电费也很难支付。＂
　　＂最后一根稻草＂
　　时间倒流4年，外界或许不会想到，斯里兰卡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2018年，作为南亚地区具有活力的新兴经济体，斯里兰卡表现令人瞩目。该国人均国内生产总值（GDP）约4100美元，就业率和银行稳健性指标也可圈可点。
　　＂在世界经济呈现动荡局势的情况下，斯里兰卡应该从去年起就未雨绸缪，有些问题是可以提前规避风险的。＂曾祥裕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斯里兰卡属于在＂走钢丝＂，这次没有走过去，＂政府存在一种侥幸心理＂。
　　斯里兰卡在2021年4月宣布禁止进口化肥、杀虫剂、除草剂和杀真菌剂，以期减少外汇流出并实施有机农业。
　　不过，这一禁令导致斯里兰卡农业大规模歉收，不得不高价从国外购粮补充储备，反而加剧了外汇短缺。
　　2022年以来，民众多次上街抗议，致使时任总理马欣达·拉贾帕克萨于5月被迫下台。几天后，总理由维克拉马辛哈担纲，他同时兼任财政部长，并领导斯里兰卡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的救助谈判。但总理换人并未扭转乾坤。
　　愤怒的示威者先后占据总统官邸、总统办公区和总理府，他们跳入总统府邸游泳池游泳、焚烧总理府以宣泄不满。抗议人群还与警方发生冲突，造成至少55人受伤。
　　曾祥裕认为，大规模抗议，这其中既有国际形势深刻演变的外部原因，也有戈塔巴雅·拉贾帕克萨施政欠妥的内部因素。
　　事实上，自2019年登上总统宝座后，拉贾帕克萨原本就具备明显政治优势。他自身有着终结内战的历史功绩和威望。2020年议会选举中，他所在的人民阵线党又以绝对优势赢得了近三分之二的议会席位，再加上为振兴旅游业而开展的基建项目也在推进，就等着＂开门大吉＂。但政治优势最终未能及时转化为治理实效。
　　不当的经济决策和迟缓的调整，也使危机雪上加霜。
　　2019年掌权后，拉贾帕克萨政府实施了大规模减税，导致国家每年损失收入超过14亿美元。另一项备受争议的政策是试图禁止进口化肥，随着2021年水稻大面积歉收，斯里兰卡不得不花血本从海外购粮。2021年11月，化肥禁令虽被撤销，但已对粮食、茶叶、橡胶生产造成不可挽回的影响。
　　高刚认为，在疫情和俄乌冲突的局势下，斯里兰卡很难依靠自身的力量走出困局。现任总统下台以后，该国需要有相对广泛支持度的政治领导人主持大局，组建新政府，让国内抗议声暂时停下来，并与主要债权国商讨可行的债务重组方案。
　　从经济结构上看，斯里兰卡以农业（渔业）、初级加工业、普通服务业为主，在经济面临大风浪的情况下腾挪空间有限，十分依赖外部市场。而当风险打开时，积累的债务往往会成为压垮该国的＂最后一根稻草＂。
　　今年初，斯里兰卡就因外债过高，陷入外汇储备不足的困境。今年4月，斯里兰卡7800万美元（约合人民币5.2亿元）外债到期。
　　5月18日，斯里兰卡央行行长维拉辛格承认，该国已发生主权债务违约。积累下来，斯里兰卡共欠有约510亿美元外债。
　　尽管斯里兰卡政府试图将经济危机的起因归咎于＂天灾＂，但不少受访专家学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斯里兰卡本就面临复杂而深刻的外债难题，而政府政策失当和经济管理不善，更是导致危机爆发的主要原因。
　　＂债务重组，需要多方达成一个相对可接受的方案。＂高刚认为，在这个可行性方案的支持下，各方再来帮助斯里兰卡解决经济困难。＂首先是要政治稳定，其次才是缓解经济问题。＂
　　＂重建＂有多难？
　　眼下，斯里兰卡也在通过多种方式＂自救＂。
　　据《纽约时报》报道，印度已向斯里兰卡提供了40亿美元的贷款。不过，这些援助贷款已于最近数月被斯里兰卡消耗殆尽。
　　同时，斯里兰卡也在寻求世界各国的帮助。政府向世界各国派出代表团，寻觅任何可能提供帮助的机构，这其中甚至包括卡塔尔的慈善机构。
　　斯里兰卡还接洽了俄罗斯，希望可以以信贷额度的方式购进燃料。另外，今年5月，斯里兰卡通过总部位于迪拜的中介公司，向俄罗斯购入9万吨西伯利亚原油。
　　国际社会也在不断向斯里兰卡伸出＂援手＂。
　　2022年6月30日，中国外交部发言人赵立坚在例行记者会上回答提问时说，6月28日，中国紧急人道主义援助斯里兰卡的首批粮食，即1000吨大米抵达科伦坡国际集装箱码头。今年4至5月间，中国政府宣布向斯里兰卡提供共计5亿元人民币的紧急人道主义援助。
　　美国国务卿布林肯7月10日公开表示，美国正在密切跟踪斯里兰卡的事态发展，敦促该国的政治领导人迅速＂确定并实施解决方案＂。美方表示，将向斯里兰卡中小型企业提供1.2亿美元的资助，特别是为遭受经济危机打击最沉重的人，提供575万美元的人道救助等。
　　不过，不少舆论认为，目前斯里兰卡能争取到的资金，远远达不到该国在未来6个月维持运转所需的数目。面向未来，斯里兰卡显得前路艰难。
　　（杨骋宇、万容荣、孔繁洁对本文亦有贡献）
　　南方周末记者 王瑭琳 南方周末实习生 曾玥 辛腾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