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乡下有个家
我有个家,是单位分配的,面积不大,却也舒适。
妻子知道我爱看书好喝茶,便充分利用有限的空间,把阳台装修成茶室兼书房。每每下班,妻子总会接过我的公文包,泡上一杯好茶,让我先入茶室,待她搞好饭菜后,才叫我上客厅。
晚餐过后,妻子再入茶室,与我相对而坐,煮一壶好水,陪我聊天,陪我品茶。而我则记录她的点滴,收藏她的哭笑,把她写进我的诗里。
那时,我觉得家是彼此身心依赖的港湾,是夫妻情感交流的平台。
几年后,我们有了孩子。随着孩子的长大,家里添置的东西越来越多,原本干净整洁的家,感觉"不如且入低低屋,团蒲枕瓦方床竹,蠖屈蜗潜聊自足。"
妻子也流露出对朋友家大房子的羡慕。瞒着妻子,我贷款买了套158平方的房子。乔迁后的几天,妻子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先后喊来朋友喝茶聊天。孩子亦是开心,整天待在她的儿童房里不出门。
换了房子,家大了,我有专门的书房和茶室。但不到一年,偌大的客厅,没有我落脚的地方,到处是儿童玩具和杂物,沙发像是一个货架,摆满吃的、玩的、用的,而阳台失去了观景功能,挤满了包装纸箱。几次发火,妻子几次反驳,她说随手放的东西,可随手敢用,方便!
夜深人静,我坐在书房苦苦思索:房子的大小,是否跟家的温馨成正比?什么样的家,才是人们向往的家?是心身依赖的港湾,还是人生停泊的码头?是家人依靠的肩膀,还是生活歇脚的驿站?我想到了一首歌: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华丽的地方,在我疲倦的时候,我会想到它……
妻子依然我行我素,而我也不愿多讲。既然改变不了她,就让我去适应她。至少,住着心灵的家,依旧温馨。
一天晚上,父母突然来我家,提出想回乡下定居,叫我回老家建房。他说树长千尺不忘根,水流万里总有源,叶落要归根。
老家在一个叫做甘溪冲的小山村,那里盛产优质石灰石,海螺水泥集团相中入驻,建起了生产线。父母修建的房屋被征收拆除,我将父母接来,住在老房子里。
我理解父亲的心态,他认为自己已是枯灯油尽,到了叶落归根的时候。但我反对再回老家建房,那里已经城镇化,住在城里跟住回老家有啥区别?花费几十万到乡下建栋房,仅仅是父母仙逝时,先后举办两场丧事罢了。
见我推辞,父亲有点生气,他唉声叹气:"我是没读你那么多书,也没有能力重建祖屋。但我晓得祖屋堂不能丢,祖业不能毁!"
第二天晚上,母亲又独自一人来我家,告诉我父亲昨晚一个晚上没睡,在屋里自言自语,骂他自己没用,这样下去,担心他会得神经病。
我最终答应了母亲的劝说,但我没有听从父亲要我按照邻居房屋样式建五层的指令,仅利用政府统一打造的基础,自已设计成小院。
是年春节,乔迁新居。乡亲们前来道贺,都说我的房子别具一格,既适用又精致,要是我的房子先建,邻居们都按我家起,整条港子,那该多好。父母听后,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笑容。
我告诉乡亲们,家不在房高房多,舒适就好。
定居乡下,父母非常开心。母亲打来电话,说父亲脸上有了红润,但他还是不爱惜身体,舍不得吃,舍不得穿。
父亲是个节俭得几近吝啬的人,每分钱都要掰作两半花。参军十多年,带回几箱旧军装。转业进入工厂,积攒工作服。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没有为自己添置过新衣,秋冬四季,不是军装便是工作服,几套好一点的西服,还是我穿过的旧衣服,孝敬的新衣,只有父亲走亲访友时才会穿穿。
我时常责怪父亲把钱财看得太重,怨他这辈子太亏自己。父亲却说:"不饿不冷,还要何求?看到你们过得好,我就心安了。"
听到父母身心都很健康,我的担心也少了很多。可谁知,病魔却悄悄地吞蚀父亲的生命。
次年春节后,父亲咳嗽不止,他没有告诉我,自己拖着虚弱的身子,到当地卫生所打针输液,接到母亲电话,才知父亲已在卫生院治疗了二个月,不见好转。我赶回老家,将父亲接到中心医院住院,被告知是肺癌晚期,已没有手术的价值与必要,劝我带父亲出院。
瞬间,我如当头一棒,天旋地转。却只能忍受着悲伤,强装笑脸告诉父亲是轻微的肺部感染,回家吃药就行。
父亲不知道自己已病入膏肓,坚持认为患的是冠心病,可以手术装个支架。他用几近哀求的目光望着我,叫我送他去湘雅医院做手术。他说:"不要你们出钱,我想再活几年,多积些退休工资,把建房的钱还给你"。
听到父亲那些让我撕心裂肺的话,我感觉到生命的无奈、绝望和无助,好想大哭一场,把心中的压抑与哀伤倾诉出来。但我不能流露出半点伤感,只能强忍心中如割的疼痛,劝慰父亲。
经与教授们商讨,父亲这个年龄加上有冠心病和曾有过心梗因素,做开胸切除手术,风险极大,建议回家休养,尽量延长生命。
我失神地走回病房,机械地笑了笑,骗父亲说找教授做了会诊,是一般性肺部感染,不需住院,回家服中药就行了。
父亲没有作声,只是看了我一眼,挣扎着下床,默默地收拾完东西,幽幽地对我说:"走吧,我们回家"。
我再也忍不住骗人的煎熬与痛苦,对父亲轻轻地吐了一声:您等一下,我去办手续。便旋转身子,跑到卫生间,失声痛哭。
办完出院手续,我要父亲去我家住些日子,可父亲坚持要回老家,他说:"我不想给你们添麻烦,你娘一个人在家,又喂了几十只鸡,我也担心。"
背着父亲,我跟母亲做了沟通,母亲坚决不同意父亲做手术。到家后,我发现母亲心事重重却又装作没事似的,不时转换父亲的话题。
父亲反倒宽慰起母亲。望着俩老彼此强装的笑容,我心如刀割,好想留在乡下,陪伴父母。
第二天,母亲流着泪,背着父亲,交待我一些父亲的身后事。背着活人商讨他的善后之事,我体会到了人生的绝望和残酷,却又无奈。
父亲最终走了,走的安详。母亲告诉我,那段时间,父亲与母亲聊得最多是房子,父亲说人在外,房子不是家,仅是个休息的地方。只有在故乡起了房,灵魂才能回归故里,得到安放,那才是真正的家。
我是个无神论者,不相信人有灵魂。但人的心灵,必须有个寄托,而老家的房子,是我父母心灵的寄托和慰藉,是他们向往的家园。
退休后,我也将回到乡下,去陪伴我的母亲,让母亲不再孤单。去呵护父母的家,让父亲的灵魂得到安放。
那里,也是我的家,一个我将传承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