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一有空闲,我总爱去博物馆转一转。博物馆是了解一个城市文化和历史最好的窗口,通过这个窗口,可以听到这座城市最远古的声音,触摸她最柔软的心底,遇见她的过去,畅想她的未来。 山西省阳泉市博物馆 在我的家乡山西省阳泉市,就有这样一座博物馆,堪称是这座城市的文化会客厅和灵魂的栖息地。 阳泉市博物馆有一处展示,是对一座元代墓室进行了场景复原。经由它,可以让人们穿越时空,管窥宋金的市井生活及丧葬习俗。 山西省阳泉市博物馆 东村元代砖雕壁画墓场景复原 墓室有很多壁画,备宴图、挑灯图、耄耋图、杂剧图,刻画生动传神、线条流畅、色彩艳丽,是不可多得的元代绘画精品,其中的"开芳宴"图,尤为引人注目。"开芳宴"名称的由来 开芳宴,是宋辽金元时期墓葬装饰中常见的题材。 从墓葬出土壁画和砖雕等文物看,"开芳宴"的形式相对较为固定。 夫妻二人分别坐在椅子上,若是夫妻对坐,桌子便摆在夫妻之间;若是夫妻并坐,则二人前面设置一桌。 南宋注壶及温碗 1983年江苏镇江登云山出土 桌上放置注壶、温碗和盛有瓜果食物的杯、碗,室内帐幔卷帘、屏风桌椅、盘盏箱柜一应俱全。 夫妻二人一边宴饮,一边观赏散乐或杂剧演出,侍者则立于左右听候吩咐。 乐舞、备茶、备馔、侍洗、庖厨等日常家居生活的画面浑然一体,一派其乐融融、富足安适的温馨幸福景象。 河南禹县白沙镇1号宋墓前室西璧的墓主夫妇对坐宴饮图(开芳宴图) 有关一桌二椅夫妇共坐图像的研究,始自上世纪50年代,这是一个致力于宋辽金元考古与美术史的研究所不能回避的课题。 首次将这种图像范式定名为"开芳宴"的,是宿白先生。 宿白先生前往发掘白沙宋墓前,在许昌专署留影 宿白先生是中国历史学界和考古学界的一代宗师,在中国历史时期考古学、城市考古、墓葬考古、宗教考古、建筑考古、印刷考古和版本学等领域都属于泰斗级人物。 1951年,年仅29岁的宿白主持了河南禹县白沙镇北三座宋墓的发掘工作,并于1957年出版了《白沙宋墓》一书,成为新中国成立后最早出版的考古报告之一。在我国历史考古学草创时期,《白沙宋墓》的编写无先例可循,影响巨大。 《白沙宋墓》(宿白 著)文物出版社2002年版、三联书店2017年版封面及书籍目录 在这本新中国田野考古报告的奠基之作中,宿白先生特别提到了白沙宋墓1号墓前室西壁的"宴饮图",与东壁的"伎乐图"二幅壁画。 由于这种墓室壁画图式,为考古发掘首次发现,因此,对其进行命名,就成为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给文物起名字,这里面学问可大了。有些文物自带"姓名",也就是物品本身有题记或铭文提到了它叫什么。比如"后母戊鼎"的命名,就是因为鼎的内腹部铸有"后母戊"三字。 宿白先生(1922~2018) 对于那些名字不详的文物,就需要为其重新命名。一般来说,文物定名的通用格式为"年代+特称+通称",既要体现特征,也要方便检索。 很多时候,为避免"撞名",还会加入文物的地域、工艺技法、纹饰色彩、形态质地等信息,名字就越来越长。举个例子:"清光绪绪红色绸绣金双喜万字地五彩云蝠鹤八团龙凤纹女棉袍"(见下图)。 清光绪绪红色绸绣金双喜万字地五彩云蝠鹤八团龙凤纹女棉袍 如果按照"观其名而知其貌"这一文物命名的基本原则,估计白沙宋墓壁画的名字也会很长。但是宿白先生却另辟蹊径,他在《白沙宋墓》中这样说"此壁当与东壁合观,为前室壁画的主要内容——墓主夫妇开芳宴"。 宿白先生的定名得到了学界广泛的认同,以至继白沙宋墓之后发掘的宋辽金元,及至后代的墓中,这种夫妻对坐宴饮赏乐图式的墓室壁画,一律被冠以"开芳宴"的名称 白沙宋墓1号墓前室东壁壁画 那么,宿白先生为什么要给这种图式的墓室壁画起这么一个"风雅"的名字呢?"开芳宴"名称的出处 夫妻对坐宴饮赏乐图之所以被称之为开芳宴图,宿白先生在其著作《白沙宋墓》中曾作出过详细解释。 他在书中引用了南宋罗晔《醉翁谈录》(日本影印元刻本)壬集卷一中《红绡密约张生负李氏娘》里所记载的张官人夫妇宴饮的情况:"彩云更探消息,忽至一巷,睹一宅稍壮丽,门前挂斑竹帘儿,厅前歌舞,厅上会宴。遂问青衣,此是谁家。青衣曰,此张解元宅……常开芳宴,表夫妻相爱耳。" 北宋宋四郎墓夫妻对坐壁画 宿白先生认为,白沙一号宋墓中的夫妻宴饮图,与罗晔书中所记载的开芳宴场景极为相似,应该就是现实生活中开芳宴的生动详实的图像佐证,其目的是为了表示墓主夫妇恩爱。 同时,宿白先生在书中又先后引用宋朝施德操《北窗炙輠录》、沈括《梦溪笔谈》、陈旸《乐书》,以及明朝臧懋循《元曲选》等文献,证明"举行宴会的同时观赏歌舞杂剧"这一形式,在宋元时期非常流行。 河南禹县白沙2号宋墓墓主夫妇宴饮图 换句话说,宿白先生认为,"开芳宴"必须要有两个要件构成,一是乐舞杂剧图,二是墓主人夫妇对坐宴饮图,缺一不可。 "开芳宴"一词,最早见于典籍记载的,似为初唐诗人卢照邻的一首五言律诗《十五夜观灯》:"锦里开芳宴,兰缸艳早年。" 该诗描写了唐代上元节宴会观灯的场景,并提到了"开芳宴",但没有对具体场景进行详细描述,所以无法获知唐代有关"开芳宴"的具体信息。也就是说,参加宴会的人员到底是亲朋好友,还是夫妻二人,宴会目的又是什么,都不是很明确。 白沙宋墓1号墓后室西南壁壁画 宋元南戏杂剧《南吕引子·女冠子》中再次提及"开芳宴"一词:"冤家今日开芳宴,这苦事怎生言?画堂中只管频呼唤,不知道我心中怨。" 明代的南戏《荆钗记》中,也有例可循:"[海棠春](外,贴上)时序两推迁,莫惜开芳宴。"此段戏中,外角开口第一句"莫惜开芳宴"的后文,乃是规劝旦角所扮演的角色改嫁。 到了这里,"开芳宴"似乎不再是一种单纯的宴会形式,而是被默认为一种象征夫妻关系的活动,甚至指代夫妻关系,意义偏向将夫妻间的恩爱公之于众,跟今天人们常说的"撒狗粮"差不多了。 山西阳泉东村元代砖雕壁画:庖厨备茶图 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古代墓室壁画中纯粹的宴饮图像也很常见,但这种图式并不能称之为"开芳宴"。 单纯的宴饮图,多出土于等级较高、规模较大的墓葬中,这种壁画图式所要表达的内容,是达官显贵、富豪巨商们将生前奢华惬意的生活景象带入地下,并绘制于墓壁上,渴望死后在幽冥世界里仍能够继续享用生前的荣华富贵。 表现贵族生活场景的夫妻宴饮图(山西太原北齐徐显秀墓) 而开芳宴图,多出土于平民百姓的墓葬中,所表现的是平民家庭生活的温馨和睦与夫妻恩爱氛围。有些墓葬尽管在墓室里画上富贵生活图像,看上去似乎是借助这些繁复精美的装饰来反映生前的富裕,但这是次要的,只能算是"开芳宴"的附加意义,其主题仍然是为了表现家庭生活的和睦与夫妻恩爱。当今学术界对"开芳宴"的新解读 墓室壁画"开芳宴"中这一图式,是20世纪50年代白沙宋墓中最早发现的,那时已经发掘的壁画墓非常少,在一定程度上制约着人们对这一画面的理解。 进入21世纪以来,随着后世考古材料的逐渐丰富,"开芳宴"作为一种墓室壁画图式的代称,或者是概念,也一再被学术界重新解读。 山西阳泉东村元代砖雕墓壁画:散乐侍酒 有些学者就尖锐地提出,"开芳宴"一词并不准确,这种图式应该是墓中设置的墓主夫妇的灵位。 他们认为,随着众多宋金元墓葬的清理发掘,即便是在一桌二椅夫妻对坐图式最为兴盛的北宋未到元代,这种"厅前歌舞,厅上会宴"题材的墓例也非常少。而且桌子上下摆放的器具,与其说是一组宴饮用具,倒不如说是祭祀用具。 阳泉古城金墓墓主夫妇图绘于西墙, 为一男二女, 表明墓主人有两位夫 如,在山西侯马牛村发现的金天德三年(l151)墓中,墓主人像佛龛上方书写"永为供养"四字。 另,山西阳泉市牛村发现的元代墓葬中,墓主夫妇二人中间有一张黑色圆腿方桌,桌案上摆放了一个莲花底座牌位,上有墨书"宗祖之位"。 阳泉郊区东村元代墓葬墓主夫妇对坐图 又,山西稷山马村M7金墓内的《段梅预修墓记》中,有"修此穴以为后代子孙祭祀之所"的句子。 这些都说明,大致到了北宋仁宗朝以后,流行于宋金中原地区砖雕壁画墓中的"墓主人对坐图",虽然是"开芳宴"的形式,但其核心的寓意,应是在墓葬中为死者设置的灵座。而墓主人的画像,是一种具有标志性的图像,与丧仪过程灵座中放置在椅上的魂帛一样,代表着墓主人的魂灵。 此外,在有些宋金墓葬壁画中,虽然出现了一桌二椅,但椅子上空荡荡的,没有出现墓主人夫妇的形象。这种图式,在甘肃天水王家新窑雕砖宋墓、山西闻喜砖雕金墓群、山西襄汾荆村沟村金墓中较为多见。 侯马牛村金墓开芳宴 据相关考古资料,单纯的一桌二椅图式,在唐五代时期的装饰墓中就已发现。有些学者认为,该图像在使用之初,可能就是对世俗生活中厅堂陈设的模仿,画中之所以没有墓主人夫妇的形象,或可理解为在墓葬营建时墓主夫妇尚在,仅在墓葬中预设"灵位"虚位以待。 宿白先生所定义的"开芳宴",夫妻二人对坐(或并坐)这一图式,必须要跟周边的备宴乐舞等组成一个叙事场景,目的在于表现夫妻的恩爱,即墓主夫妇画像只是整个场景的主角,是整个画面的一部分。 侯马牛村金墓戏台两侧的戏曲人物浮雕 但是在有些金元墓葬中,夫妇二人与歌舞杂剧演员间的"观看"关系被打破了,厅上宴会上使用器具,在形制上也有很大改变,这些变化似乎都标志着"开芳宴"图像的标准模式在逐渐瓦解。 即便如此,六十多年来,考古界始终固执地坚持宿白先生提出的"开芳宴"图像概念,或许是感念于这位考古学泰斗那种"是先生,亦是考古事业的引领者"的伟大的人格力量吧。 宿白先生在敦煌莫高窟(1962年) "大浪淘沙,你不要看现在,一二十年之后,谁能沉得下心,那就看这些人,一个社会一定要有人潜心做学问。"宿白先生曾说。(张文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