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西协合大学医院老护士的足迹，一张照片引出的故事

　　-前言-
　　我问母亲为什么选护士这个职业？她讲：很简单，我十多岁时看见荣县仁济医院的护士姐姐穿着漂亮的护士服，就深深地吸引了我。
　　-从一张老照片说起-
　　2016年9月世家哥们儿曹国正先生查到我母亲（肖淑芳）1943年就读成都私立仁济高级护士职业学校的一张照片，太珍贵了！我母亲都没有这张照片，我马上把照片拿给母亲看，她时年已经90岁了，看到73年前自己17岁时的小姑娘的照片非常激动。她对照片中的同学、老师记忆犹新，大多数的名字都能叫出来，并嘱托我找还健在的同学陈翠霞孃孃（华西外科护士长）去确认照片中的人名和事情。照片引起母亲无限的回忆。
　　1943年11月12日在仁济护士学校草坪上欢送第30班陈素文老师离别的纪念照
　　照片前排左起：张美光（华西医院手术室护士长，华西内科前辈张光儒教授的妹妹）彭璞玉（自贡人1949年随丈夫去了台湾，90年代常回华西看望同学）陈素文（班级老师 四川荣县人） 肖淑芳（华西手术室护士长、麻醉师四川荣县人） 苏仕莉 张霞敏（1945年抗战胜利后没毕业就离开学校回外省家了）
　　后排左起： 王淑华、周桂芳（华西儿科护士长）、林淑芳（四川荣县）、于恩惠、郝玉昭（四川荣县人）、 陈翠霞（华西外科护士长）、？？？、曾国荣（成都第三人民医院）、 蒋均文。
　　母亲讲：四川成都最早的护士学校是由加拿大医学博士启尔德（Omar.L.,Kilborn）和启希贤（Retta.Gifford.,Kilborn）在成都仁济男、女医院分别建立的。
　　启尔德与启希贤夫妇，照片来自华西医院院史陈列馆
　　成都仁济男医院（原红十字福音医院） ，照片来自加拿大联合教会档案张维本提供
　　成都仁济女医院，照片来自加拿大联合教会档案张维本提供
　　1914年在成都四圣祠街，原四川红十字福音医院，后来正式命名为成都仁济男医院，开办男护士学校。次年在成都仁济女医院开办女护士学校，1928年后校名为:成都私立仁济高级护士职业学校。
　　当年护士学校学制三年，每半年招收一届学生，学生必须有初中毕业学历，学校地址在成都庆云南街1号，学校与在成都惜字宫南街的成都仁济女医院一墙之隔。1946年学校迁到华西协合大学所在地—华西坝，并成为华西协合大学医学院的一个专业---护理系，到1949年共毕业了38个班459人，对华西地区护理工作和护理学的发展起到了奠基作用。
　　母亲又自豪地讲，照片中的她们充满青春活力、阳光，穿着梦寐以求的专门的护士学生服，蓝色的衣服，白色的衣领和袖口，白色的无袖连衣裙，再配上白色的护士帽，白色的长袜和白鞋子，非常洋气，更为特别的是衣服的布料他们称为＂罗斯福布＂，我问为什么呢？她说：抗战时1942年10月初美国罗斯福总统派美国援华会名誉会长温德尔. 威尔基为他的特别代表访问成都，并在华西坝--华西协合大学民主广场（后来叫二广场）作讲演，当时有近5000多师生、群众听他发表演讲，他代表罗斯福总统赠送很多物资，护士学生服就是用罗斯福总统赠送的咔叽布做的，在当时是非常高级的洋布料了！
　　援华会名誉会长威尔基在华西演讲，照片来自耶鲁大学图书馆档案
　　华西坝听演讲的学生、老师和市民，照片来自《蛇杖华西坝》金开泰
　　母亲1943年从四川荣县女子中学毕业后，来成都求学，就读成都私立仁济高级护士职业学校第30班，1946年毕业后在华西大学医院做手术室护士、护士长、手术室麻醉师直到退休。
　　我问她为什么选护士这个职业？她讲：很简单，我十多岁时看见荣县仁济医院的护士姐姐穿着漂亮的护士服，就深深地吸引了我。 （ 注：荣县仁济医院由基督教英美会加拿大医学传教士1913年建立，1918年更名为荣县仁济男女病医院。华西协合大学医科1920年首届毕业的刘月亭博士曾任该医院的院长，他的女儿刘传义1950年华西医科护理专业毕业，任华西医院内科护士长，文革中被迫害自杀）
　　-求学-
　　母亲1943年来成都读书，那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是现在人无法想像的。从四川荣县经过双古镇--仁寿县--籍田镇到成都近200公里路程，道路太差了，很窄的石板路，很多石板缺失，下雨泥泞不堪，天晴尘土飞扬，没钱坐车，背着行李、书籍全靠走路，每天走大约50公里，走了四天才到成都。旧中国一个四川南部偏远小县城17岁的姑娘，为了一件好看的护士服，为了找到一份能生活的职业，四天走近200公里到成都学习有些人嫌此职业下贱的护士专业。
　　几个同学结伴一路到成都后，天已经黑了，本想到成都陕西街的存仁眼耳鼻喉医院（美国美以美会医院）去找同学郝玉昭的姐夫钟盛礼（他是仁济医院毕业，现任医院主管）可是人生地不熟，天又黑，走到成都小南街，没法只好在小南街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小旅馆又脏又破，房间的墙都有破洞，隔壁住的几个男人，又歪又恶，好像地痞流氓，吓得女同学不知道该怎么办！出去吃饭的时候，母亲突然在小南街街上看见荣县初中的好朋友郭世春（她的父亲在荣县是开当铺的，比较有钱），郭世春在成都的家就在小南街上，大家赶紧退了房，到郭世春家去住一夜。第二天去陕西街存仁医院找人，哪知道小南街一拐弯出来就是陕西街，啊！近在咫尺。原来同学郝玉昭的姐姐就在成都四圣祠街成都仁济医院工作（负责医院物资的管理），随后她带大家到了成都私立仁济高级护士职业学校。
　　启智明，照片来自华西医院院史陈列馆。
　　考试进入学校后，前六个月为试读期，试读期满即举行甄别考试，不合格者予以淘汰，合格者第一学期每天早晨到医院病房做两个小时的病人晨间护理，然后回学校上课。
　　第2学期起，每天早晨、晚上各安排两个小时到病房为病人作晨间和晚间护理，并实习所学的护理技术。二年级以后上病房实习的时间逐渐增多，并开始上夜班，分晚上7点到12点、晚上12点到次日早晨7点两个班，医院的夜班护士长还巡回检查学生的工作。
　　实习期对病人的护理、注射、发药、换药、体温测试、导尿、洗肛等等全由学生操作。学生实习期间如果损坏医用物品，如空针、温度计等，或发生差错，学校和医院知道学生没有钱赔偿损失，就以延长毕业时间，用学生的劳动来补偿医院的损失，非常严格。例如：打坏一支温度计就罚一周；打坏一根空针就罚两周；烫伤病人就罚一个月去医院无偿工作。学生在中外国老师严格的西医护理教育下，学习护理学、生理解剖学、药理学、急救法、公共卫生、细菌及寄生虫常识，营养及饮食、各科疾病常识等等，大家都非常认真仔细地学习，从不敢马马虎虎。
　　仁济护士学校学生在医院注射前操作，照片来自耶鲁大学图书馆档案
　　护士学生在医院测量体温，照片来自耶鲁大学图书馆档案
　　护士学生在医院产科婴儿房给婴儿称重，照片来自耶鲁大学图书馆档案
　　1945年6月由仁济医院林克勤护士长老师（ 四川荣县人，1935年仁济护士学校毕业  ） 带领学生去成都宁夏街监狱，作为公共卫生课的实习给犯人治疗疥疮等皮肤病，清洗、消毒、涂抹换药和包扎。 那时成都的霍乱病非常多，传染厉害，仁济医院已经收满了病人，教会就出面把病人收在四圣祠北街的基督教恩光堂， 教堂大厅里躺着几十个病人，母亲她们就去为病人输液、清洁、处理污物等护理工作，非常辛苦和危险！
　　死亡的病人就由护士从教堂用推床推到仁济医院停尸房，母亲讲：＂医院的停尸房是个平房，两扇木栅栏小窗户开在屋檐下面，木门已经歪斜关不严了，推门嘎叽嘎叽地响，房间里黑黢黢的，一盏灯一晃一晃地，她推尸体进去时不知道怎么了，突然灯熄了，吓得赶紧跑出来。＂
　　个别学生不堪其苦，或嫌此职业下贱，常常有中途退学者，所以每到毕业时学生人数总比进校的人数少。
　　1946年迁华西坝的成都私立仁济高级护士职业学校大门，照片来自《蛇杖华西坝》金开泰
　　下面借用1946年护士学校学生在华西坝学习的照片反映当时的学习场景。
　　白美琼提供
　　白美琼提供
　　白美琼提供
　　白美琼提供
　　白美琼提供
　　-工作-
　　母亲1946年以优异的成绩从成都私立仁济高级护士职业学校30班毕业，立即进入华西协合大学医院手术室护士工作。同班的同学也大部分到华西医院工作，医院急缺护士！为什么呢？原来，抗日战争时期，1943年9月北京协和护士专科学校的部分师生迁来华西医院学习， 并在成都招收20多名学生，她们就承担了华西医院大部分的护理工作，抗战胜利后北京协和护士专科学校的护士们于1946年6月全部返回北京，所以当时华西医院的护士严重短缺、匮乏。
　　邓长春提供
　　邓长春提供
　　母亲毕业后在华西医学院楼前留影 母亲用首次工资为自己做了件新衣服
　　1942年华西协合大学医院手术室，照片来自耶鲁大学图书馆档案
　　1942年华西协合大学医院手术室，照片来自耶鲁大学图书馆档案
　　1953年母亲由华西医院派到成都市包家巷77号的成都市妇产科医院帮助完善手术室、手术室护士培训和规则制定。1954年华西医院派外科、内科、儿科、口腔科、手术室等科室去青龙街82号帮助筹建成都市第三人民医院。原来抗战时期，1941年南京中央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迁成都青龙街82号，抗战结束后迁回南京。1945年原址上保留的医院就叫四川省市医院，1959年更名为川西一医院，1954年医院一分为二，绝大部分迁往青羊宫附近新址，就叫四川省人民医院，青龙街82号只剩下几个看门诊的医生。母亲回忆当时华西外科由曾子耀主任带队，父亲邓显昭、骨科专家曹振家等组成，母亲就负责手术室筹建，整个工作前前后后历时一年多。
　　1957年四川医学院闵龙秋医生赴上海中山医院学习麻醉回来后，在医院组建专业的麻醉组，母亲从医院手术室抽调从事麻醉工作直至退休，她是华西医院早期专职麻醉师的之一。
　　1960年四川医学院组织专家教授赴当时新建的新疆医学院讲学，这个讲学团的阵容强大,母亲为讲学团成员之一。
　　华西赴新疆医学院讲学团成员，邓长春提供照片
　　照片左起：丘褆光 华西1949年毕业脑外科专家；李世言 成都仁济护士学校31班毕业，1956年7月随丈夫徐志章（华西1950年毕业）调新疆医学院工作；吴和光院长 华西1936年毕业外科学专家；史家灿 成都仁济护士学校39班毕业；江晴芬教授 1938年山东齐鲁大学医学院毕业，肿瘤学专家；肖淑芳，成都仁济护士学校30班 1946年毕业，华西手术室麻醉师；罗德诚教授，华西1944年毕业华西心脏内科专家；刘昌永教授，华西1938年毕业精神病学专家；乐以成教授，华西1932年毕业华西医学院第一位女毕业生 华西妇产科专家；杨式之教授，华西1948年毕业，华西妇产科专家；陆振山教授，1934年辽宁医学院毕业华西解剖系主任；丘建春教授，华西1945年毕业华西病理学专家。
　　讲学团与新疆医学院同仁
　　1964年四川医学院附属医院安排医生随贺龙视察渡口三线建设（现在的攀枝花）作医保工作，在一棵高大的木棉花树下留影。
　　邓长春提供
　　照片左起：张慧华西医院内科医生其丈夫是四川省三线办公室领导程子华；贺龙的秘书；罗德诚 华西心内科专家；唐孝达 华西泌尿科专家；肖淑芳 手术室麻醉师。
　　文化大革命开始，一切都乱了，医生、护士都无法正常工作，稍有点旧中国的经历，受过外国人的教育或因祖辈的出生或工作都成了罪过。四川医院内科护士长刘传义（四川荣县人）就因为初中学生时误集体参加过＂三青团＂且没有任何活动，被逼，批斗、办学习班而跳楼自尽。医院造反派对医生、护士的批判、斗争、办学习班， 进驻医院的工人宣传队、军宣队的变像专政，令大家都生活在恐惧之中。
　　文革武斗中一天傍晚，从公行道医院洗浆房射入我家里（公行道1号宿舍）的子弹，击碎玻璃窗，擦过母亲的脖子打入墙里，差1厘米就丧命。为什么？成都东郊军工厂集中，造反的两派都动用武器，时有伤员，成都东郊有个工人医院（现在的成都第六人民医院）缺少麻醉师，医院工宣队就通知我母亲去，一个人每天骑自行车近10公里去，要经过915造反兵团、826造反兵团和成都工人造反兵团各自的控制地域，有一天在路上被一派武装人员用枪拦下，好不容易解释 ，工人医院的伤员等我去放麻药做手术，才得以脱身。
　　为什么？怎么工宣队队员不自己去放麻药呢？还要用没有派性的护士去放，不怕把工人兄弟都麻翻在手术台上。大家放心，医生、护士他们眼里只有病人，就像他们的老师，辛亥革命时不管是革命军还是清军伤员；成都解放时双流、新津的解放军和胡宗南的伤员都是医生抢救的对象。
　　1969年后,医院开始执行医务人员上山下乡巡回医疗工作，母亲被下放到雅安荣经县花滩镇泗坪公社下面一个海拔近2000米的小山村，离公社20里，离县城40里。坐车到泗坪公社后就只能走路到小山村，行李太重没法拿，又要走山路，后来农民帮助背行李，好不容易才到了。母亲住在一家农民家里。那时的农民非常穷，生活艰难，也缺医少药，母亲一个人也无法解决这些问题，只能宣讲一些公共卫生的常识，作些小伤小病的简单处置或扎针灸的传统治疗。一天傍晚公社派人到山里找到母亲，说：县医院有一台手术急需去放麻药。母亲半夜就出发，生产队派了一个小伙子打着火把送母亲下山，第二天早上赶到荣经县医院为病人做麻醉。完成任务后第二天又独自回去，还没有到公社就迷路了，幸好遇到一个曾经给他扎过针灸的一个哑巴农民，比划一会才找到了回生产队的路……。
　　1976年10月以后医院也逐步恢复正常，老一辈的医生、护士都为大发展积极贡献力量，培养年轻人。
　　1985年华西大学建校75周年，成都仁济护士学校的校友们在华西启德堂前合影，邓长春提供
　　再看看这些当年充满朝气，阳光美丽的天使40年后的聚会，你会想到什么？可能太多太多！但愿天使美丽常在，把美丽和温暖带给每一个病人。
　　 邓长春 2023年3月8日 修改于华西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