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6月,红四面军向北进发。七个掉队的伤员在大雪山前的草地里相遇了。 都是伤员,都是同志,大家见面像亲人相逢,马上凑成一伙,而且立即推选出临时组长,也是他们的领头人,脚负伤的红军战士常毅。这虽是自发行为,却是一个非常有力的举措。有了组织,他们翻过大雪山有了基本保证。 这七人伤势不一,有的脚受了伤,用破牛毛毡子包着,有的胳膊受了伤,用三角巾吊在脖子上。伤情有轻有重,像张金和,腿伤比较重,伤口已经烂得臭不可闻了,但这小伙子是个硬骨头,一直在坚持着,但总体来说,七个伤员基本上都能自己行动。 小组成立后的第一个举措,就是准备拐棍。找来的树棍长短不一直弯有别,每人拄着也说不上多趁手,但好歹有了个支撑,走路稳当了不少。 草地草深半人多高,下面是一尺多深的烂泥。踩在草地上,烂泥咕叽咕叽叫,往上滋滋冒红水。七个伤员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移动着,身体随着草地摇动而晃荡,个个都像醉汉一样把握不住身体,受伤的脚不小心陷进乌黑的泥潭,就会像刀割一样疼痛。 在草地上走了几天后,他们终于来到大雪山下。 山下是树林,他们躺在树荫下,望着上面重重起伏的山头和笼罩在山腰的白雾,多少都有些紧张。老乡们口中神话般的传说,足以让人对雪山生畏,但他们是红军战士,这些虚无缥缈的话是阻挡不住他们的脚步的。大家担心的是身体。 他们是一群掉了队的伤员,个个被伤痛和饥饿折磨得面黄肌瘦,平地走路就已经有气无力,现在面对这座耸入天际雪天冰地的大雪山,他们能翻过去吗? 常毅作为组长,深感自己责任重大。雪山是他们前进道路上巨大障碍,不是能不能翻的问题,而是必须去完成的一件事情。登山之前,他必须激发大家的斗志。 常毅扫视了大家一眼,提出了一个问题:"同志们,前面就是大雪山。困难大不大?大,大雪山有多大困难就有多大。怎么办?我们能让困难吓倒吗?" 刘排长,他左手和右腿都缠满了碎布,扶着受伤的手抬起头,瞪着眼说:"什么?让困难吓倒?别看我们是伤员,爬也要爬过去。" 一个小鬼说:"要我们死在这里可没那么便宜。死也要死在山上。你说呢?"他扭过头去看张金和。 张金和挤了挤眼睛,毫不在乎地说道:"干嘛要死,阎王爷那还没登记呢。我们要活着过去,走不动就爬呗。" 张金和和那个小鬼都是四川人,十七八岁,天生性格开朗,成天嘻嘻哈哈好开个玩笑。 一个躺在角落的里伤员闭着眼嘟囔着:"说得可好听,山这么高,肠子都饿得拧成线了,怎么过啊?" 声音不大,却如水滴进油锅激起一片声浪。有人说,前面部队怎么过的,一方面军怎么过的,人家能过我们怎么不能过。有人说,人家大渡河、金沙江都过来了,不就一座山嘛,咱们活人还怕死山? 张金和这会没说话,埋头翻衣袋,找了一阵后,他手往人堆里送出一把蚕豆:"来,一人吃几粒饱饱肚子。" 这把蚕豆他背了二十几天了,一路他都在吃草根树皮,蚕豆是准备在节骨眼上吃的。 大家压下了话头,都看着蚕豆。一个躺在角落里一直没说话的伤员,艰难地翻了个身,支撑着坐了起来,从腰里掏出了半截皮带,说:"这半截皮带大家分着吃了吧,吃了好过山。" 皮带、蚕豆,对于整日吃草根树皮的他们来说是多么好的食物,但在生死关头,他们毫不吝惜地贡献出来共享,这就是休憩与共的同志情吧。 大家心里暖乎乎的,每个人都有些激动,眼里热泪滚滚,那位说肠子饿得拧成线的伤员也转过头,悄悄抹了下眼睛。 张金和想冲淡一下有些凝重的气氛,乐呵呵地说:"那我们今天就好好吃一顿,来个‘牛肉素烧蚕豆’。" 有同志说蚕豆还是留到山上吃吧。大家一致表示支持,并决定以野菜代替蚕豆烧牛皮。于是众人分头去采集野菜。 每个人都分到了一块牛皮和一个菜团。牛皮烧得黑乎乎的,把外面的黑皮一刮,黄肉就露了出来,像牛肉干一样,咬一口喷香,再啃一口菜团,真是美不可言,说是享受也不为过。 吃好了,劲头有了。常毅发话了:"同志们,我们是红军战士,大雪山在前,等着咱们征服呢。就是爬,我们也要爬过去。" 刘排长又来了他那个急脾气,瞪着眼,板着脸站在那里,把手杖一挥说道:"还有什么可说的?走吧!"说完,转头就一拐一拐地朝山上走去了。 大家紧随其后,开始爬山。 雪山之大,可不是唬人的。越往上走,树林越稀,但他们走出树林已是下午,花了快半天时间。山路逼窄,有些危险的地方爬行才可通过,要是不小心碰到伤口,真是痛入骨髓。 雪线出现了。皑皑白雪连绵起伏着向上延伸,好像无穷无尽,和天连到了一起。岩石边沿倒挂着一排排竹笋状的冰柱,长的过丈,粗的几个人都抱不过来。 他们是幸运的,前头部队在冰天雪地中给他们踩出了一条山路。路像巨笔在大雪山刻画出的一条黑线,沿着山坡、峡谷、峭壁弯弯曲曲,直指雪山深处。 七个伤员顺着山路艰难地爬行着,稀薄的空气让人呼吸困难,所有人都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爬了快一天了,大家的肚子早饿得咕噜咕噜响了,就和着雪把张金和带的蚕豆吃了。蚕豆硬邦邦的,咬起来崩牙,但有食物填肚,每个人都很满足。 张金和腿伤很重,但一路爬上来他不仅没皱过眉头,还不时讲几句笑话逗大家开心。因为腿不好,在爬一个陡坡时,他脚不受力,下面一滑,"嗖"地一下落进了深沟。大家目瞪口呆,却束手无策。那个四川小鬼肩头一起一伏,在无声地抽泣。 就在大家为失去一名战友而痛心惋惜的时候,忽然看到沟旁边耸出了一个脑袋,那不是张金和是谁?大家又惊又喜,大声喊他的名字,问他受伤了没有,鼓励他爬上来。 张金和挣扎着从陡坡上爬了上来,大家围过去给他拍雪,问他有没有事。他反倒像个没事人,挤着眼睛对大家笑:"好家伙,摔得真痛快!把我身上的虱子都摔掉了。"大家反倒都被他逗乐了。 已是夕阳西下,太阳的余晖映照在积雪上颇有烁光流金之感。但七个伤员可没有欣赏美景的心情,他们往下看,山腰云雾缭绕,往上看,白花花的没个头,好像世上除了天就是积雪。七个伤员在空旷渺无人烟的大雪山艰难移动,像是几个破了壳的小甲虫在黑森林蠕动,除了黑与白的差异,再无其他区别。 夜色垂临,寒风像软化了的钢针扎满全身,被荆棘撕成条的衣服随风飘舞。他们在风中瑟缩着,挪动着,爬上了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实在爬不动了,就坐在一尺来宽的冰路上喘口气。一停下来,汗水随被冷气一吹,越发觉得冷气袭人,马上像打摆子似的的抖起来,只得赶快爬起来往前走。 但是疲惫、寒冷与饥饿却在无情地杀伤他们。那位贡献出自己皮带的伤员坐下来休息后,再未起来。勇敢又性急的刘排长,伤势太重,他随大家走着走着,身子一歪倒在雪山上,连个告别也没说一声,就永远离开了同志们。 大家没有流眼泪,用积雪遮掩了烈士的遗体,继续往前走下去,在他们身上有逝者留下的希望,唯有走过雪山,他们才能对得起牺牲的同志。 经过一天一夜的艰行,第二天上午,他们终于到达山顶。 山顶风狂奇冷,他们不敢停留,马上下山。下山比上山容易,但有些地方很难走,要一个接一个往下滑,运气不好就会摔个仰面朝天,这时碰到伤口是难免的,尽管痛得龇牙咧嘴,但大家心情不错,稍作收拾就嘻嘻哈哈继续行程了。他们过了雪山,走在胜利的路途,这点伤痛更像是催促,要他们早点下山休息。 黄昏,他们来到了雪山下的树林。张金和和那个小鬼采来了一把青草和野菜。因为饥饿,更因为闯过大雪山的喜悦,这一顿他们吃得很是痛快。 黑夜再次来临,黑黝黝的森林看不到边望不到底。森林深处,瀑布悬空坠落发出訇訇巨响,隐隐约约地有一两声虎啸狼嚎声,以及随之起伏的回响。累了足足两天的伤员们酣然入睡了,树枝烧得噼噼啪啪作响,熊熊的篝火像颗跳动的心脏似地窜动着。 常毅躺在草床上,转过头看着火光下隐现的一张张瘦削而又安然的脸,看着为了增加热量而偎抱在一起的张金和和小鬼,一股强烈的感情由胸膛涌向心头。这是一群多坚强的战士啊,他们是雪的结晶,是火的凝练,有了他们还有什么困难是不能克服的呢。 对余下的路程,他由此充满了信心,在这种踏实的心情中,他像稳稳地入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