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延行记（2）征蓬汉塞

　　被清晨的一阵大风从梦中惊醒，走出帐篷，晨曦之中，远处的火箭发射塔正巍然矗立。以瞻望大国重器的方式迎来国庆，也算有些仪式感吧。
　　酒泉卫星中心
　　像这样有椅子可坐，旁边还有垃圾桶，还有一层帐篷遮风的宿营地，实是平生仅见，必须留个影。
　　刚刚收拾完毕，帐篷的真正主人，负责停车场管理的警察们来上班了，大家一通闲聊，到9点钟才重新上路。
　　回到加油站所在的岔路口，沿着酒泉基地外侧的国道继续北行。在基地的铁丝网内侧，不时还可以看到烽燧和塞墙的遗迹，那当是肩水都尉下辖广地侯官的各处亭障了。
　　忽然想到，1930年贝格曼考察团就是在广地侯官遗址中出土了著名的《永元器物簿》，那是东汉和帝永元年间（85-105 AD），广地侯官下属各侯长呈送的历年兵器清单，该册由77枚简编联而成，韦编未绝，完整无缺，是目前发现保存编联最长的简册，也是居延汉简发掘史上的一个奇迹。这部简册的出土地，想必就在路边的这片军事禁区中吧。
　　《永元器物簿》局部
　　继续前行良久，单调的景色终于有了些变化，公路前方出现了一列山，那这正是居延塞和肩水塞的分界，也是酒泉基地的边界。山顶上，一处烽燧的遗址仍赫然可辨。
　　穿过山口以后，铁丝网固然是没有了，但路途也更加无聊起来。道路两侧如月球一般荒凉，除了里程牌之外，好像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证明自己还在前进。时值正午，炽热的阳光，干燥的空气，荒凉的地形，以及昨晚很不充分的休息一并发作，体力飞速下降中。中午1点，翻过山口后便已感不支，在192km里程牌处胡乱解决了午餐。而今天行程的拐点还远在103km里程牌附近，前途漫长得令人绝望。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像是进入了一个虽然知道自己在拼命奔跑，但双脚却始终留在原地的噩梦。路边永远是黑黄色的戈壁，一成不变；眼前永远是笔直的公路，无穷无尽。有时甚至会盼望着天黑，就不会再看见这片荒凉得令人绝望的地方了。终于理解骑行圈中多有人认为在所有进藏路线中，青藏线虽然路程最短，高差最小，但其实却是最难骑的一条线——这种看不到尽头的荒凉真会让人崩溃啊。
　　无聊的荒凉
　　好容易熬到了傍晚时分，路边的戈壁上好歹有了个活物，一头孤独的骆驼正在四处游荡。忽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于是留影。
　　戈壁中的骆驼
　　落日开始放出最后的光芒，距离103km里程碑还剩30km。
　　20点，终于来到103km处。由此直行10km是额济纳旗所在的达来呼布镇，右转17km则通往黑水城。虽然在三天的跋涉后，能提供食宿的城市吸引力大增，不过还是决定按计划前往黑水城。
　　通往黑水城的旅游公路，其路况比S312要好得多，也许是身体也过了极限，忽然不再觉得疲惫，沿路狂奔下去。
　　通过空无一人的售票处，无意中达成了逃票成就之后，却不得不减慢速度了，因为路边上出现了令人驻足的景象。月光映照之下，道路两侧的房屋、水渠和耕地的遗迹显得清晰无比，那正是从西汉至明初1500年间屯垦驻军的痕迹。看着这些遗迹，似乎还能想象当年居延绿洲上水草丰美旷野平畴的景象。可惜，这一切都随着明初的战事而湮没了。
　　晃晃悠悠来到黑水城下，一家帐篷商店还在营业之中。热水、凉面、哈密瓜等一应俱全，物质忽然极大丰富起来。再协助店主杀了一头羊并串成肉串之后，这一夜几有狂欢之势。
　　商店离黑水城不足百米，已在保护区范围之内，本来是不让扎营的。来时的途中早见沙丘间灯光疏落，歌声动天，那都是不得不在戈壁滩中扎营的自驾客。但店主跟文管人员商量了一番，看在自己骑车而来的份儿上，破例允许在此地扎营安顿。
　　吃了一肚子的面条、羊肉串和奶茶，摸着圆滚滚的肚子睡下。但次日一早，便被大群来看黑水城日出的游客吵醒，索性钻出帐篷，随人流向黑城入口走去。检票的正是昨晚的文管人员，既有喝酒吃肉之谊，票钱自然是省掉了。
　　此时晨光熹微，逆光下的城墙散发着清冷的光芒，在天际线上拉出一条威严而颓废的剪影。沿着供游客行走的木板路，向城西那座经过整修的圆顶清真寺走去。
　　黑水城
　　黑水城兴盛于西夏和元代，清真寺为元代遗迹。而黑水城的地标，西北角楼上的四座覆钵式佛塔，同样是元代的东西。
　　黑水城内外曾经佛塔遍布，比如下面这个。塔中的空洞，通常是要放进去一些东西的。所谓黑水城宝藏，多出于此类塔中。
　　佛塔
　　上面这张照片左侧不远处那片突起的建筑遗址，从方位上看应该就是1908年俄国探险家科兹洛夫发掘出大量西夏奇珍异宝的＂伟大的塔＂。
　　1908年，伟大的塔发掘现场
　　图中那些等身佛像只是比较便于展示的一小部分战利品，其它大量的书籍、唐卡、金银器物等，在照片中是看不到的。而这些佛像由于不便搬运，当年被重新埋到了附近的一个隐秘之处，现在也还在地下有待再次发现。
　　游客们都在向城头上蜂拥而去，争取拍到第一缕曙光，这两天已经看够了日出日落，而且估计也挤不上去，姑且在城外徘徊一番。
　　黑水城南侧和西侧，可以看到明显的河床痕迹，那是弱水故道。我们知道，弱水又叫黑水河，这也是黑水城之所以得名。而西夏语中的额济纳城和元代的亦集乃城，都是一音之转，也还是黑水城的意思。
　　黑水城在西夏为黑水镇燕军司驻地所在，元代则为亦集乃路总管府，现存的城墙基本是元代的遗构。在西夏和元代，这座城市是居延一带的军事和政治中心。《马可波罗游记》中记载道＂城在北方沙漠边界，属唐古特州。居民是偶像教徒，颇有骆驼牲畜，恃农业畜牧为生。盖其人不为商贾也....行人宜在此预备四十日粮，盖离此亦集乃城后，北行即入沙漠＂。可见此地的农牧业都颇为兴盛，昨夜途中所见到的那些田畦水渠遗迹可为佐证。
　　额济纳河下游接近居延海的地方，河道开始呈帚状分布，形成了大片的绿洲。汉代的居延县城、居延都尉府，唐代的大同城，乃至眼前的这座黑水城都位于这片绿洲之上。洪武元年（1372），明朝大将冯胜率军攻打亦集乃城，久攻不下之后，便筑坝切断了城外的黑河，城中缺水后终于陷落。而被迫改道后的黑水河转向原河道的偏西方向流淌，形成了今天的东西居延海，以及达来呼布镇一带的新居延绿洲。曾经星罗棋布于古居延泽附近的城市村落，则渐渐残破而陷入沙漠，不再为人所知。对于当年的居民来说，绿洲的消失当然是灭顶之灾。但从考古的角度而言，这些城市却得以完整的保存下来。
　　黑水城的鼎鼎大名，大多来自于科兹洛夫。这家伙在黑水城挖出了太多的东西，黑水城宝藏是上个世纪与甲骨文、敦煌文书齐名的三大考古发现之一。当年西夏首都被蒙古人攻破之时，黑水城仍在西夏人手中，大量的文书佛像金银财宝都被转运至此。那是整整一个国家的财富，最后都落到了这个俄国人的手里。我们知道，由于成吉思汗死在征西夏的途中，因此蒙古人对西夏进行了灭绝性的破坏，导致后人人们对这个国家的了解极为有限。而黑水城宝藏的出土，为人们打开了西夏历史的大门，其中的《蕃汉合时掌中珠》，即西夏文-汉语双解字典，更是破解西夏文字的罗塞塔石碑。如英国之于敦煌学一样，俄国也由此成为西夏学的重镇。我国学者，则只好仰人鼻息了。
　　《蕃汉合时掌中珠》局部
　　感慨一番，向城中走去。现在进城的入口，并非当年的城门，而是西北角上的一处破洞。这个大洞可不是后人的破坏。当年明军围城之时，残余的元军正是在这里挖开城墙突围所出的。这种战法史书上比比皆是，通常是事先在城墙上挖好洞，只留不太厚的一层，趁敌军不备时破壁而出。但想要看到这种凿壁战法的实例，貌似只有到这里来瞻仰了。
　　这个大洞宽约2米，高度超过4米，足以容纳全副武装的骑兵从城内冲出。内壁上，刀砍斧凿的痕迹依然历历在目。从这个洞的体量可知，黑水城城墙居然高约15米，厚近5米，堪称坚城了。
　　进得城来，趁大家都在拍日出，我就拍拍月亮吧。
　　城中央的这个建筑，是当时的官署所在。
　　官署遗迹
　　城内地面上，到处散落着西夏和元代的黑陶残片，一扇古老的磨盘静静躺在那里，无语问天。
　　一处比较完整的房屋废墟，值得指出的是，这座西夏时期的建筑，其墙壁的建筑方式，和前天黑河大桥边那座汉代烽燧上的修补痕迹非常类似。
　　城墙外侧，马面的遗迹十分清晰，显示出军事重地的规制。
　　城墙及马面
　　回到营地，收拾帐篷。早饭后离开黑城，路边那些昨晚令自己惊心动魄的耕地遗迹，在朝阳下终于可以看个清楚了。
　　畦垄遗迹
　　行不多久，路边就是唐代大同城遗址。这个很重要，得过去看看。
　　大同城
　　大同城，俗称马圈城，始建于北周时期，因此跟几年前曾参观过的统万城有几分神似。武则天垂拱三年（686），这里成为安北都护府治所。玄宗天宝二年（743）又在这里设立宁寇军，驻军1700人。如果说黑水城是西夏和元代在此地的统治中心，那么大同城便是唐代居延地区的统治中心了，或者说，这里就是唐代的居延城，于是不禁想起一首王维的诗来：
　　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
　　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
　　护羌校尉朝乘障，破虏将军夜渡辽。
　　玉靶角弓珠勒马，汉家将赐霍嫖姚。
　　自己正在诗中的居延城外，当年的居延城却早已倾颓不堪，城外的射雕英雄们，更是不知何处了。崩落的城墙，颓废得令人心酸。兴高采烈的游客，多半不知道自己脚下踩着的，就是一段锦绣的盛唐。
　　大同城是呈回字形的双重城垣，内城的形制更接近统万城，应该就是北周时的早期城墙。
　　北朝时期的内城
　　看起来南北朝时期的城墙比较坚固一些，毕竟那年头战乱频仍，需要更好的防护。而唐代修建的外城，情况就比较糟糕了。
　　唐代的外城
　　从从外城眺望内城
　　此时狂风骤起，顶着漫天的风沙离开大同城。一路上环顾着两侧的农业遗迹，感叹着沧海桑田的变迁。
　　大片农田和屋舍的遗迹
　　在这片农田的远端，还有大量房屋的遗迹，粗粗数了一下，大约有几十处房址。可以想象，当年这里应该是一座周围环绕着农田的村庄。而下面这处房址的后面，还有一小片精耕细作的田地，应该是一户人家屋后的菜地吧。
　　房屋和田地
　　快接近景区大门时，左侧不远处一座方正的城墙赫然在目。那是红城子（编号F84），经过三天的努力，终于可以近距离接触汉塞了。
　　红城子
　　又要介绍背景知识了。汉代的居延防线分为南北两段。居延泽周围是北段，属居延都尉管辖，而南面金塔县和航天城范围之内的南段，则为肩水都尉所属。而如果把居延都尉辖区看做一个军区的话，那么这个军区下面还有三个军分区，即殄北塞、甲渠塞、卅井塞。大致分别位于居延军区的北部、东部和西部，每个军分区的司令称为侯官。红城子，编号F84，是甲渠塞中的一个重要障城。始建于武帝太初三年（前102），无论从规模还是完好程度而言，跟敦煌大漠里著名的玉门关遗址都很类似，是一处相当有看头的遗址。
　　红城子的对面是怪树林景区，沙漠中一大片或死或活的胡杨林展现着生命的顽强和自然的残酷，彼处游人如织，而一路之隔的红城子则少人问津。骑车冲下沙尘弥漫的便道，来到这座汉塞的面前，感受2100年的历史带来的震撼。
　　走到面前，才感到这座障城体量的巨大和保存的完好。城内墙面已经开始脱落，但整齐排列的泥砖仍可令人想见当初对工程质量的严格要求。当然了，这其实不是砖，而是经过版筑而形成的，术语称为＂墼＂（音同击）。突然想到，云南乡间至今把这种墙壁称为＂土基墙＂。这个＂基＂字，看来颇有来源。汉代遗址还能保存如此完好，实在令人惊叹不已，想想刚才的大同城吧。
　　红城子内部
　　F84是甲渠河南道上塞（甲渠塞又分河南河北两段）的一处重要驻军地点。甲渠塞的烽燧这几天还会看见几处，便也不多做停留。回到S312，先去达来呼布镇先解决今后几天的交通食宿问题吧。
　　不一会来到S312上的东河大桥，前面已经说过，弱水在其下游形成了一把大扫帚，主干大致是东西两条河道，现在经过的便是东河，即伊肯河。河两岸胡杨依依，景致颇佳。
　　12km后来到额济纳旗，小县城倒也干净整洁。不过常住人口两万多人的镇里在十一期间却涌进了十数万游客，扰攘不堪。在车站前买了一张旅游地图，拿着这张图才好去找次日的交通工具，否则路线都说不清楚。卖地图的大妈听说自己一路骑车而至，大表钦佩，便赠送了一个哈密瓜。
　　在城中一同乱窜，终于在汽车站边看到一辆皮卡，那正是我想要的车型——因为可以放自行车——商定价格后，这一天的事情就算是结束了。剩下的余兴时间里，先在一个烧烤摊上吃了条居延海烤鱼以及数串骆驼肉，再心满意足地喝下一瓶啤酒之后，闲极无聊地向旅游胜地二道桥而去。
　　从额济纳旗通往银川方向的S312上，从出城后的第一道桥梁到第八道桥梁之间，约30km的道路两侧，全是茂盛的胡杨林。自《英雄》中张曼玉和章子怡在胡杨林中的那段打斗之后，二道桥陡然成为一个旅游热点。可以说，十一期间跑到这里的人，大多都是冲着这一大片胡杨林去的。自己骑了个无处安放的车，也实在没法挤得进去。只好在路边胡乱看几眼了。
　　跟着一位9月1号从成都骑摩托出发，经漠河顺着国境线游历至此的四川老倌聊着天离开了额济纳旗，再次回到12km外的东河大桥，那里的河边有一处早就观察好的自驾营地。被游客撑爆了的城里根本没有住处，今晚继续搭帐篷。
　　营地中有净水无限供应，点起气炉，很奢侈了烧了一盆洗脚水，三天的疲惫似乎一扫而空。碰巧隔壁帐篷中的一位男士也是自行车爱好者，于是大家攀谈了一夜，还蹭了对方不少吃喝。是夜北风大作，弱水河上水声汩汩，明天似乎有雨。那正是最适合探古的气氛啊......
　　至此，此次骑行任务算是完成，用了两个整天和两个半天，累计行进500km。对于当年的骑行初哥而言，驮着24kg装备的首次重装骑行，这个成绩还算说得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