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 作家唐运泉 优质美文领域创作者 一
最近菜市场上有新番薯上市,见有特别粉、面、香的那种白皮黄心番薯,虽然一市斤要四元九角钱,有点贵,我也一下买了好多几斤。中午回家就洗了一半放在锅里,放刚够煮熟番薯的水量,开始煮番薯。我很注意控制着火力和时间,看看水基本煮干,就关了火,让番薯在锅里再焗一会,然后才拿出来吃,果然是喷香、粉面。吃着喷香的白皮黄心番薯,又想起了过去的艰难岁月,想起许多与番薯有关的往事。 番薯原产南美洲,最早由印第安人人工种植成功。1492年,哥伦布得到西班牙女王伊莎贝拉的支持去远航,随后将由美洲带回的番薯献给女王,于是番薯普遍种植于西班牙各地。16世纪中期,随着大航海时代的发展,西班牙水手把这种易种植、味甘美的作物带到了亚洲。 据说,将番薯引进中国的共有福建长乐人陈振龙,广东吴川人林怀兰和虎门人陈益均三人。引进番薯第一人陈振龙,往来于福建与吕宋之间做生意,见吕宋当地种的番薯耐旱易活、生熟都可食,他认识到那是一种有很高经济价值的作物,便萌生了带回中国进行培植的念头。他想,如若成功,必将是一件造福万民的大好事。但将番薯带回国培植这看似简单的行为,在当时由西班牙人控制的吕宋岛确是被明令禁止的。 据有关史书记载,陈振龙为将番薯带回国内想了不少办法。第一次,陈振龙将番薯藏在麻袋之中,西班牙人很轻松就查出来了。于是,陈振龙不得不另想办法。第二次,他将番薯藏在竹竿之中,但因为已有"前科",西班牙人对陈振龙的货物检查尤其仔细,最后还是被查了出来。第三次,陈振龙贿赂当地土著,"得其藤数尺",将薯藤绞入汲水绳,终于在查禁的西班牙人眼皮底下混过了关卡。明朝万历二十一年(1593),50岁的福州府长乐县商人陈振龙,在吕宋岛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带上货物和千辛万苦弄出来的数尺薯藤,经七昼夜航行返回福州,终于将番薯从"番邦"传入中国,所以时人称作"番薯"。经长乐县引种成功,逐渐推广至福建、广东、广西乃至全国。 时至今日,南方的福建、两广人仍叫"番薯"。北方则有多种叫法,有的地方叫红薯、甘薯、地瓜,也有的地方叫红苕、山芋。番薯虽是极普通的粮食作物,但它有十分顽强的生命力——只要有一个节芽的小段薯藤,或一小块薯皮,都可以发芽、生根、结出薯块。番薯是皇亲国戚、达官贵人瞧不起的贱物,但它在数百年的历史长河中,曾经是贫苦大众的救命粮,在革命战争岁月里为艰难困苦的红军作出过重要贡献,也曾经在和平建设时期,为广大农民战胜粮食困难立下历史功绩。 二
我对番薯有着深沉的感情。这不仅因为它好吃,不仅因为它曾养活过千千万万穷人,更主要的是因为它与故乡人民的生活密切相关,与我青少年时代的生活密切相关,是它在我的人生历程中留下永难忘却的记忆。 一九五九年的夏天,公共饭堂里就再不能放开肚皮任吃饭了,在生产队劳动的大人们,在田间的午餐开始按等级吃四两、三两、二两米一钵的蒸饭。那时的蒸饭,米不够只有水来凑,二两米一钵的"蒸饭",其实只跟稠的粥差不多。到了冬天,田间劳动的人吃的午餐已不再是大米蒸的稀饭,而是按劳动力的等级,用秤称量后分给三斤、两斤半、两斤不等的熟番薯,舀一碗送到田头的眉豆叶"茶",坐在田埂上,吃一口番薯喝一口"茶",就算是吃午餐。 非劳动力的午餐,只能分一斤熟番薯,根本就不够吃,我经常是未到下午放学就肌肠辘辘。有一天傍晚,母亲收工时悄悄从她那大襟衫衣袋掏出一条她午餐省下来的熟番薯给我吃。那熟番薯有镰刀把粗细,因为一直袋在母亲的衣袋里,我接在手中明显感觉到上面母亲暖暖的体温,饿急了的我急切地吞咽熟番薯,却噎得不轻。肩上挑着畚箕的母亲,站在路边慈祥地看着我吃番薯,大襟衫的衣摆被寒风吹得轻轻作响,看着七岁的我被番薯噎得狼狈,就说:仔呀,慢点吃,慢点吃。 一九六0年的大年初二,早餐后,母亲就带着姐姐和我,在寒风细雨中到季屋坝河岸边那片番薯地去"碌番薯",找那"漏网"薯块充饥。其时,母亲头戴竹笠,身系箬衣,挑着畚箕和锄头在头前走,我头戴尖顶小蓑笠,身披几乎拖到地下的大蓑衣紧跟在后。到了河岸边那片不知已被多少人翻锄过几遍的番薯地里,我也学着母亲和姐姐,卷起裤腿,打着赤脚,手握小锄头,进入冰冷彻骨的番薯地里"碌番薯"。 不一会,我就冻得牙齿格格作响,冻成紫色的双手常常拿不稳又湿又滑的小锄柄;麻痹了的双脚,粘着越来越大团、越来越重的泥巴,在那番薯地里艰难地跋涉。我锄了好久好久,也未能见到番薯的影子,就改变方法,在已被泥土覆盖了地沟中锄。因为那地沟里,也有因薯藤蔓生而长出的小番薯。我吃力地锄呀锄呀,巴望着能忽然锄出一根小指大的小番薯,或者,哪怕是一小块被锄破而遗留下来的番薯碎片,也好啊。可是,饥荒很严重的那一年,哪还能那么容易找到漏网的番薯? 母子三人冒着寒风细雨,"碌"遍了河岸边那十几块番薯地,直到半下午才回家,筷头、小指粗细的番薯筋加上指头大的番薯碎片,总共也只弄到两三斤,外加拾的两小把薯藤头。一回到家,母亲赶紧将那些番薯筋和番薯碎片,倒在木面盆中洗那粘乎乎的泥,准备煮熟来吃,已饿得头昏发虚的我,迫不及待地拿两根小指大的生番薯就吃起来。 一九六二年春,农民可以开荒种杂粮了。那年春天的一个星期天,母亲带我去五公里外的河角坪开荒种番薯,那是我第一次过东山桥。东山桥的桥面只有尺把宽,却离水面有一米多高,河中间的水流很急。我走到桥中间时,突然头晕眼花站不稳,掉下河里去,幸得好心人将我救到河东岸。那还是春寒料峭的季节,衣服湿透的我虽然冷得发抖,但我将衣服拧干,硬是要继续和母亲姐姐一起去种番薯。 读小学阶段,每年春荒时节饥饿难耐,我就在上学前,偷偷到家中楼棚瓦瓮拿些生的干薯片放在衣袋里,带到学校在课间充饥,因此和许多同学一样肚里繁生蛔虫,常闹肚痛。 上五年级后,我迷上了《钢铁是怎么炼成的》、《林海雪源》和《烈火金刚》几部长篇小说,中午在家做午饭也看小说。那时正是早番薯收获季节,"午饭"就是仅仅吃番薯,做"午饭"也就是煮番薯。为了看小说,就就快快将番薯洗干净放到大锅里,加上浸过薯面的水,盖上锅盖后再在锅盖周边铺上洗锅布遮严锅盖缝隙,就点火开煮。那时候,烧的柴火是从山上割回的路基草,我左手拿着书在看,右手一把一把地拿路基草往灶膛里塞,闻到番薯香味出来后即停止烧火,让番薯在锅中再焗一阵,还可全神贯注地看一页小说。吃"午饭"时眼光也不离书,摸着番薯就往嘴里塞。有好几次都是因为边烧火边看书,将番薯煮得半边焦糊,受到姐姐和外婆责怪。 不要说三年自然困难时期家乡农民生活没离开过番薯,就是我上高中在县城读书已吃上了每月二十四斤米、四两油的城镇居民粮,我也还离不开番薯。因为二十四斤米不够吃,星期天还要从家里再带些干薯片或生番薯,走五十多里路回学校,放米蒸饭时在饭钵里加些薯片,或放一两条番薯一起蒸,以补米饭的不足。 三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家乡农民月人均口粮仅有十多二十斤稻谷,主粮其实还是杂粮中的番薯或干薯片。因此,种番薯是农业生产的一项重要劳动,不但农民在荒山坡开荒种早番薯,在收割早稻后的稻田里种秋番薯,而且中学师生每年也要种番薯。 我们读高中时,学校就曾在北面五公里外的"东罗"、南面五公里外"鸡公圈谷箩"的荒山坡,开荒种番薯。学校种番薯的时候,家在农村的学生,每人要完成三十至五十枝薯苗秧任务。大家在家里割来薯藤切成四十厘米长短,再切短一半叶子,捆好带到学校让老师点数,看是否完成任务。 种番薯的日子,师生以班为单位,带上米、菜、炊事用具和劈好的木柴,在种番薯的地方垒灶或挖灶野炊,煮粥作午餐。虽然课程表上是每周一个下午两节劳动课,但是每年到种番薯的时候,都要劳动一两天才能完成任务。在山坡开荒的黄泥土种出来的番薯,虽然个头不大、产量不很高,有些番薯表皮也会"发沙虱",但山地种出来的番薯特别香,尤其是那种黄皮黄心或白皮黄心的番薯,吃起来就像饼干,又粉又香。 家乡人多田少,粮食不够吃,农民不但到荒山坡开荒种早番薯,也在早稻收割后的稻田里种几亩秋番薯。农民在稻田里种秋番薯,都是精耕细作。先是在稻田里垒起高高的番薯茔,再于番薯茔中间开一条半尺深的沟,放入夏收后的花生藤或牛屎,再斜放薯藤苗,然后覆盖松土,盖住大半截薯藤苗,只留一两个芽节露出土面。处暑时节种下的番薯,只要下一场小雨,那薯藤母本很快就会长出嫩芽、新叶,显得生机勃勃。要是时间长了没下雨,就要给番薯田的地沟灌一晚水,让水湿透茔土后就可放掉水。 在稻田里种下的番薯,由于土质疏松、肥沃,番薯苗长得很快。薯藤长到两三尺长过沟跨茔时,番薯就开花了。番薯的花,因番薯品种不同而不同,有白色的,粉红的,也有紫红的,形状有些像喇叭花,每蔸番薯只有两三朵,但我从来没见过番薯花谢后结的仔。 种番薯精耕细作的另一道必要工夫,就是薯苗长到过沟跨茔时,要"掀薯藤"。"掀薯藤",就是将薯藤叶柄背面节间蔓生在地沟的小根扯开,将薯藤牵回茔面,使叶背向上让太阳晒一晒,薯藤就不容易蔓生而与头部薯块争水分和养料,头部的薯块才会长得更大,产量更高。 到霜降时节,薯藤虽不茂盛,但有些薯藤头部却可看到筷头或小指粗的薯蒂了,有的表土已被下面薯块撑开了缝隙,从缝隙处可以窥见下面喜人的薯块。这时,还不能收获番薯。因为这时正值薯块最佳的彭大期,要等到它们充分长大后才能收获。晚稻收割完毕后的小雪时节,秋番薯就基本成熟,好些薯蒂或薯块会露出土表,被阳光晒成青色或青红色。露出一部分在表土的番薯,不用锄头,只要用手抓住薯蒂摇几下摇松了,就能拔出硕大的番薯来。在田间劳作的人,有时饿了,就会到番薯茔去拔一两条番薯,在水圳胡乱洗洗,不用削皮就吃。 四
以前生产队里种的番薯,也曾有过大丰收。稻田里精耕细作种出来的秋番薯,个头大,产量比山地开荒种的番薯要高几倍,亩产可达七八千斤。 秋番薯收获时,头一天大家先将收获田块的全部薯藤割去,谁割掉薯藤的番薯茔,就由谁收番薯,割下的薯藤也就归谁。第二天,社员们才集中收获番薯,整块田的番薯要当天收获完毕。 割掉薯藤后的番薯茔面上,可看到番薯茔面上有不少的裂缝,也有不少番薯露出土面,那是番薯丰收的喜事人特征。农民在收获番薯时,为尽量避免锄破薯块,都不使用锄头,而是全用四齿的"铁搭",在植株头部隔开一点距离锄下去,将土摇松后,将植株母本和薯块一齐提起来,每蔸都有几条拳头大的、几条略小的番薯。辛勤的劳动者,就将大串的丰收番薯提在手上,向大家展示:"看看这蔸!有多少条!"又或互相比较着:"你看我这蔸!比你那蔸更多!"然后,各人拿小凳仔坐在自己收的番薯堆旁摘番薯。那时,满田是大堆大堆的番薯,满田是丰收的喜悦、欢声笑语。男女老少,在收获番薯的田地里生番薯尽管吃个够,谁也不会批评。 人们将薯块从薯藤母本——薯藤头中摘下来,大、小分放,收工时再过秤记录,以根据各人收获的重量记工分,然后挑回生产队仓库入库,再按总产量、劳动力、家庭人口计算,分配番薯。稻田里种出的番薯,虽不及山坡地种的那么粉、那么香,但产量是稻谷的好几倍。有一种红皮红心番薯,生吃时脆而甜,煮熟吃甜软可口,特别是经过一冬溏化后慢火煮出来的,或合适水量煲出来的,拿在手上十分绵软,像蜜糖一样粘粘的糖汁都会流到手上,男女老少都特别爱吃。 五
每到入冬秋番薯收获季节,除家庭主要劳力忙收获番薯、分番薯事情外,家家户户都还要忙斩薯藤、刨薯片、擦薯丝和晾晒薯片。 收获番薯时割下来的薯藤,一般都要趁新鲜生脆时切碎,再晒;否则,时间一长薯藤就会干、会韧,切起来就格外吃力。每到收获番薯季节,母亲为及时将当天割的薯藤切完,都会抓紧吃完晚饭,磨利菜刀,将小凳仔和大磨栏拿到厅夏或门径里较宽的地方,把家里切菜的砧板放在大磨栏内,整夜整夜地斩薯藤。 那年代,储藏的干薯藤是农民养猪的主要饲料。平常每餐喂猪时,并不直接用干薯藤喂,而是将干薯藤一次煮熟一大锅,用大缸装起来,每餐舀一两勺,加洗碗水、洗锅水温热就给猪吃,煮一大锅就可吃好多天。那时候人的口粮都严重不足,少有剩饭剩菜喂猪,碾米后的米糠也很少,更无精饲料喂猪。所以,那样勉强喂着的猪,很难长大。 看看半载或一年,要用钱了,猪出卖前的十天半月,才舍得给猪食中添点米糠,喂个十天半月使用猪多长几斤就卖掉。因此,有的人家养了一年的猪还不到一百斤重,说是"积钱筒",其实积不了钱,倒是赔本又贴人工。但是又不能不养——那时候农民在生产队分粮食,家里没有其他经济收入,老少因病用的钱,借的债,儿女读书的学杂费和过年的新衣服,都要从猪身上出脱,就不能不养猪。因此,困难户也都勉强养着一条猪。 六
以前,故乡农民几乎每家都有"薯刨"、"薯丝擦"和"牙钵";没有的,在番薯收获季节只好守别家的空档,跟邻居家借来用。"薯丝擦"就是现在人们常用来擦萝卜丝的工具。那是一块小木板,装有突起斜孔的铁片。擦薯丝,就是将生番薯在那上面擦出细条状的丝,晒干储藏,以作长期食用。 我们县的忠信、大湖、绣段、三角好几个公社,人们因为米不够吃就有吃薯丝饭的习惯。他们每到番薯收获季节,家家户户都要将分到的番薯用"薯丝擦"擦成薯丝,晒干储藏,以备来年煮"薯丝饭"吃。他们吃的"薯丝饭",是用一半米一半干薯丝(甚或三分之一的米三分之二的薯丝),一起放在蒸笼里蒸熟拌匀,就成了薯丝饭,实质上就是米不够杂粮凑的杂粮饭。这样的杂粮饭,比我家乡吃薯片、稀粥更能耐饿。 "牙钵"则是一种烧制的陶瓷器具,上口有面盆大,下口比碗口大,内壁有斜线型锋利小沟槽,拿整条的生番薯在内壁转着圈擦,就擦成细碎的小渣,漏到下面装着的器具中,再淘洗、沉淀出淀粉,晒干成薯粉。又或将沉淀出来的淀粉浆,用锡托一块一块蒸熟,晒得半干再切丝,再晒成做菜用的薯丝。烹饪时先用水浸软薯丝,加肉丝或鸡杂,再加芹菜、蒜、香菇、木耳或冬笋等佐料烹饪,做成又香又滑的客家特有风味菜肴。 "薯刨"则是一块尺来宽一米长的木板,一头装有铁刨片和活动木推把,铁刨片下方是漏孔。刨薯片时,将"薯刨"架于两谷箩之间,刨片那头是前头,下方谷箩用来装刨出的薯片;身后谷箩中是已洗净的番薯,人就骑坐于"薯刨"板中间,左手拿身旁或身后谷箩中的番薯放在薯刨铁片前轻轻按着,右手将木刨把推向铁刨片处,番薯就"截"的一声被切出一片,接着是木刨把碰到刨铁片"格"的一响,然后是被切出来的薯片掉到下面谷箩里"扑"的一声轻响。一条番薯刨到最后,拇指食指捏不住的薯蒂部分就是"边角料"。 "边角料"另放另晒,那就是干薯片中的"番薯角",街市上的卖价只是大块薯片的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三年困难时期,父亲就专买那价钱便宜的"薯片角"。 那"薯片角"都是边角料,都是少肉的头尾经络,吃时很难嚼烂,但父亲也不允许我们浪费。 刨薯片是要不停弯腰、出力的活儿,时间长了就会累得腰酸背痛。番薯收获季节,母亲白天要在生产队出工,晚饭后八九点钟有时甚至是十点以后才开始刨薯片,直干到半夜甚至凌晨二三点钟后才睡觉。我常常是在睡醒一觉后,大约是下半夜好几点了,还听到厅夏或门径里"截——格,截——格"的响声,那是母亲还在刨着薯片,听那声音,已远不像刚开始时那样干脆利落了。躺在床上的我就想,母亲又在一边打瞌睡一边刨薯片呢!母亲多辛苦啊,我要更加认真、刻苦读书,才能对得起母亲啊!我又想到那年秋番薯收获时节的一天晚上,我帮母亲刨薯片以减轻母亲的劳动量,但没刨得几条番薯,却将拿番薯的左手食指指甲刨去半边,从那以后,母亲再也不让我刨薯片了。 七
故乡每年番薯收获季节,每家的薯片、薯丝都要及时晒干收藏,以备来年食用。那时晒塘就不够用,人们就将较大块的薯片,抛撒到屋前屋侧割掉禾后比较干燥的稻田或是冬犁过的干燥稻田里,让太阳晒、北风吹,使之迅速晒干以防发霉。细条的薯丝则晒在没有泥沙的晒塘里。那时候,晒塘上,屋前屋侧的田里,到处都晒着薯片和薯丝。 那些年代,故乡农民每天都离不开番薯、薯片或薯丝。番薯收获季节有新鲜番薯吃的时候,早上因时间紧要快点煮好早餐,就将生番薯切成片,放在锅中加点盐煮熟,与稀粥同吃。中午就全是吃整条煮熟的番薯。没有生番薯的季节,中午有时是全吃煲熟带汤的薯片,有时是薯片与稀粥同吃,有时也将干薯丝煲来带着汤水吃。就是去远山砍柴割草带的午饭,也是煮熟的薯片。家乡的忠信地区,农民则长年习惯于吃"薯丝饭"——或一半薯丝一半米,或七成薯丝三成米做成的杂粮饭。吃"薯丝饭"比吃稀粥薯片要更耐饿,但"薯丝饭"那种甜甜的味儿,也很容易就吃腻。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从粮食的量上说,番薯才是故乡农民的主粮。所以说,将番薯引进中国的福建长乐人陈振龙,广东的吴川人林怀兰和虎门人陈益均,为中国人民立下不小功劳,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年,到家乡上山下乡的广州知青,曾写过一首打油诗: 一日三餐鲜粥汤, 八月十五照月光。 两根竹篙一条排, 洪湖水哟浪打浪。 若不小心打破碗, 狗难食,猫不望。 鲜粥汤,客家话指没有什么米饭粒、近似汤水一样的稀粥。八月十五指的是中秋节,那是夏粮刚收获后的季节,却仍然是一日三餐都只能吃极稀极稀的、碗中能照出月亮的粥汤,说明太缺粮食。两根竹篙指的是一双筷子,一条排指的是像竹排或木排的熟薯片。后两句,是说粥碗掉到地上打破粥倒在地上,没有饭粒狗也难食,没有油气和荤腥猫也不望,和照月光、浪打浪两句合起来,形容粥稀且没有油气荤腥。这首打油诗,虽不无夸张,却是当年故乡农民生活状况的真实写照。 改革开放后,农民生活已发生很大的变化。一九八六年全国已经不用粮票,故乡农民一日三餐都能吃上大米饭了。番薯,再不是故乡农民的主粮,而只成为加工副食品的原材料,或偶尔加糖煮羹食用的食物。从那时起,故乡再看不到冬天大量晒番薯片作来年储备粮的现象了。 现在,虽然我和故乡群众一样,再也不用像昔日那样天天吃番薯或薯片了,但我对番薯仍有一种深沉的感情——每当有早番薯、秋番薯上市,我都要买些来吃,并非全为嘴馋尝鲜,而是因为吃着番薯,能让我重温当年的历史,不忘过去的艰辛,力戒奢侈和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