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康打工诗人许立志的诗横亘在城乡之间的伤口
写诗,是一件高危的事。从海子算起,近几十年来,自杀的诗人就有数十个之多。但真正被大家记住的,好像也只有海子一个。诗歌评论家张清华认为,海子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是农业文明时代的最后一位诗人,他在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过渡的时期,依然对乡土充满了深情,深情歌咏着麦地与太阳。从时代的角度来看,我觉得许立志同样也值得我们铭记。
五年前的九月三十日,年仅二十四岁的富士康打工诗人许立志从高楼一跃而下,"在祖国的领土上铺成一首/耻辱的诗"。次日,也就是国庆节的那天,凌晨零点,他死前定时发送的一条信息"新的一天"出现在博客上。他曾经无数次渴望的"新的一天",只能在另一个世界开启了。他在最后一首诗《我弥留之际》中说:"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所有听说过我的人们啊/不必为我的离开感到惊讶/更不必叹息,或者悲伤/我来时很好,去时,也很好"。
其实,他来时并不好,去时,就像我们看到的那样,更不好。他这样说,只是为了告别。之前听说过或者没听说过他的人,并没有听从他的劝告,都为他感到悲伤。现在,五年过去了,除了一些真正关心诗歌的人,还有谁记得他呢?我们不该忘记他,值得我们铭记的,不应该只是海子那样浪漫唯美的感伤。
许立志的诗,不仅仅是诗,而是时代一隅的写照。他在工厂写诗,为我们打量工业文明提供了一个锐利的切口。有人说,许立志的诗中充满了悲悯与同情,这其实是不准确的。悲悯与同情,都是旁观者的眼光和心态,而许立志并不是一个局外人,他本来就置身其中。所以,他的诗体现出的是切肤之痛。他出身农村,在工厂的压榨之下,看不到生活的希望,所以选择了离开。
许立志在《夹在村庄与城市之间》说:"城市与村庄是我生命的两端,我横亘其中无法适从。"他出身于农村,高中毕业,不得不到城市谋生。初到工厂,他心中还是充满希望的,虽然打工生活非常枯燥,但他却要"像一颗螺丝/誓要钻出,属于自己的天地"(《打工生活》)。
但到了后来,同样是"螺丝"这一意象,到了《一颗螺丝掉在地上》一诗中,却是:"一颗螺丝掉在地上/在这个加班的夜晚/垂直降落,轻轻一响/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像在此之前/某个相同的夜晚/有个人掉在地上"。"螺丝"成了被利用被压榨的工具,不会有人去关心。这首诗有些异常的冷静,让人不寒而栗,却又引人深思。
到了《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一诗中,许立志把"螺丝"比喻成"铁做的月亮",工业零件与象征着乡愁的月亮碰撞在一起,揭示了工业对乡土生活的驱逐与异化。许立志咽下的还有工业对青春和生活的磨损和压榨,这一切终于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最终喷涌成一首首耻辱的诗。
控诉工业对人的压榨,几乎是许立志诗歌的一贯主题。"车间""流水线""夜班""机台",是许立志诗中的关键词,压得让人透不过气。他也经常把人的器官比喻成机器零件,揭示出工业对人的异化。在《车间,我的青春在此搁浅》中,疲惫的打工生活换来的是"几张饥饿的,所谓薪水";在《夜班》一诗中,他把车间比作"昼夜不分的刑场"。
《流水线上的兵马俑》一诗,更是深刻揭露了压榨的本质。许立志罗列了十个流水线工人的名字以及他们穿戴工作服装的动作,每个人的名字和动作都是单独一行,形成了流水线那样整齐划一的效果,最后写他们"整装待发/静候军令/只一响铃功夫/悉数回到秦朝"。
许立志的多数诗歌中,都体现着死亡的预兆。读了他的诗之后,我们不会为他的离开感到任何意外,但我们无法不痛心。由村庄到城市,许立志越来越绝望,他"想在凌晨五点的流水线上睡去",他"想合上双眼,不再担忧熬夜和加班",但生存的压力决定了想象的无力。许立志的诗是横亘在城乡之间的伤口,向我们揭露了工业文明时代的一隅,让我们得以窥见底层打工者的内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