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文人赵翼曾经为元好问的诗文集《遗山集》题过一首诗,也就是《题遗山诗》,来称赞元好问的诗文以及他整理金代文献的贡献。赵翼在这首诗中这样评价元好问的诗:"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意思也就是说,国家的不幸反而成就了元好问的诗,国家的灾难为他的诗提供了养料,由他"发为慷慨悲歌,有不求工而自工者"(《瓯北诗话》卷八)。这是在夸赞元好问的诗因为写到了国家的灭亡,发自内心,而没有做的痕迹,于是国家的不幸成了元好问的大幸。 "赋到沧桑句便工"这一句倒还算中肯,在很大程度上揭示了一条写作规律,内心深切的感受自然流露出来,便很少有斧凿的痕迹。但"国家不幸诗家幸"这一句,实在有点混账,让我感到恶心,直冒冷汗。 诚然,诗人与国家是紧密相连的,前者会受后者的影响,后者的状况也会在前者的诗中得到印证。诗人与国家、时代之间的关系,我们当然是不能忽视的。但把国家的不幸说成诗人的幸运,对于国家来说,是不负责任;对于诗人来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国家的不幸,会在诗人心中激起情感,进而发之为诗。在这个过程中,诗人与国家是同呼吸、共命运的,是共情的,不然又如何发出"慷慨悲歌"?而"国家不幸诗家幸"这个说法,显然是把二者对立了起来,只把国家的衰亡视为诗人的写作素材,好像国家越惨,诗人就越幸运,因为他终于可以写出好诗了。 我无意于完全割裂好诗与此事之间的关系,这在客观上来说的确很有道理,也算一条创作规律。但是,赵翼这个说法,却充满了投机主义和功利主义。 这只是赵翼从评论家的角度来看的,那些经历过国难而写出好诗的诗人难道也会有这种感受吗?我可不敢相信。 你去跟屈原说:"哎呀!三闾大夫,你的君主被奸佞所惑,听信谗言,将你放逐。你眼看着国家就要完蛋了,心中悲苦,于是写了篇《离骚》。你可真是幸运啊!" 对杜甫说:"老杜啊,真是运气了你!碰上了安史之乱,经历了大唐由盛转衰的历程,一路流离,写出了三吏三别。" 和李煜说:"到哪去找你这等好运气?要不是国家在你手里丢了,文学史上哪会有你的名字?" 看他们不拿笔戳死你! 他们那字字泣血的诗,岂容如此打量?须知国家的不幸,亦是诗人的不幸。诗人不幸,则发愤为诗、不平则鸣。我们怎么能把国家的不幸当成诗人的幸运?"文章憎命达",可谁人不想"命达"? 可悲的是,至今还有不少人用赵翼这句诗,来形容诗人与国家、时代的关系,抽离了诗人的感情,去评价诗人的诗歌成就和文学史地位。更可悲甚至让人感到恶心的是,一直有人把"国家不幸诗家幸"当成了真理。 每当国家有难,他们都两眼放光,觉得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了,一定要露一手。八年前,有山东作协副主席王兆山在《江城子·废墟下的自述》中这样写遇难者:"十三亿人共一哭,纵做鬼,也幸福……只盼坟前有屏幕,看奥运,同欢呼。"我真想让他也"幸福"一下,也不惜破费在他坟前放个屏幕。 而现在又有人写诗感谢"guan状君",除此之外,还有更多人写着空洞的抒情文字,只为抓住这展露才华的好机会。 "国家不幸诗家幸",是多么恶心的混账话。它抹去了诗人的情感,把灾难文学变成了遗忘的艺术。真正的诗人在国难之中怎么会有借机扬名的小心思?不幸,是真的;幸,只能是身后事了,并且是亵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