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电影,为何难懂?
2013年,电影圈内发生了件大事。
中国著名导演吴天明生前执导的最后一部影片《百鸟朝凤》在院线排片时遭到了巨大的排挤与冷漠。
制作人在直播间内下跪恳求资本市场"给我们自己的文化一点机会"——
2020年,文艺电影的生存空间还在遭受到资本市场与类型电影带来的挤压。
在过去的7年间,我们几乎见不到文艺片在院线的放映。
即便有隶属文艺题材的影片也大多包裹在商业电影或类型电影中。
例如,陈凯歌在《我和我的祖国》中所执导的片章《白昼流星》便是包裹在正剧中的文艺题材,毕赣的《地球最后的夜晚》也亦是如此。
虽然隐藏了文艺与诗意的属性,但这两部电影依旧迎来了巨大的口碑争议。
商业院线不再愿意为文艺片承担风险,看不懂,不卖座,低上座,零排片,也成了文艺片传统固有标签。
四十年前,中国的文艺电影并不这样。
那是中国电影的辉煌史。我们的第五代导演们带来了《黄土地》《孩子王》《大红灯笼高高挂》《红高粱》《边走边唱》等极具特色与民族史的中国电影。
他们"飒爽英姿","豪情壮志"在中国电影史上任情的"挥斥方遒"——
为何到了今天,文艺电影就看不懂了呢?
洪流
这首先源自文艺电影的属性。文艺电影,在电影理论的范畴内泛指那些不纯粹以商业为目的的电影制作,也不用大制作的电影特效与匪夷所思的故事来吸引眼球。
它是以"形而上"的方式去思考着生命,人性,哲学,社会问题等电影本质与哲学为母题的电影。但是随着上世纪90年代末——
西方的消费主义与个人中心主义的介入,阶层结构与舆论话语发生了巨大转变。
高阶精英与知识分子主导的"启蒙思想"的话语权开始失语,以市井生活为代表的市民阶层开始登上主流话语权的舞台。
任何话语权的变革与革新是建立在对前者霸权抵抗的构建。正如同,第五代导演登上历史舞台后反第四代电影的构造的电影建制一样,具有平民意识的市民话语权也开始反第五代导演构造的电影传统。
他们认为第五代电影与他们的生活无关。市民语境反知识分子塑造的"启蒙意识电影",反传统的"形而上"的电影,他们希望能够建立起具有人文关怀与平民视角的叙事。
这使得他们反对"诗意"电影,因为"诗意"始终是第五代电影"形式"的代名词与电影符号的标签,但在上世纪90年代末的语境看来,这种"诗意"中存在着某种霸权以及形而上的形式阻碍了彻底的平民化意识。
不过这里必须指出的是,"诗意模式"并非就是落后的,它是紧随着现代主义而出现的,我们可以把它归类为表现现实的手段,是一种依靠主观印象与意识的非连贯性与松散式结构。
它深受时代与工业转化的影响。
影像诗意
影像的诗意,可以追溯到上世纪初欧洲的先锋主义运动,这一运动几乎遍及了整个欧洲的文艺史。
当然先锋主义没有明确的科学定义,也没有完整性的纲领文件与某种形式上的宣言,它是20世纪资产阶级文化危机的产物,其中最为显著的立场就是要与传统的艺术形式决裂。
这场席卷整个欧洲文艺史的运动带来了许多现代主义的流派:视觉艺术上有:前立体主义,立体未来主义,荷兰风格派运动,Devětsil,自我未来主义,野兽派,印象派等。音乐艺术上有:前卫爵士,自由爵士,先锋金属,工业音乐,无浪潮,德国泡菜摇滚等。文学与诗歌上:实验文学,饥饿时代,新诗人派,赛博朋克等。电影与戏剧上:再现代电影,荒诞戏剧派。共通流派上:包豪斯,达达主义,表现主义,未来主义,字母主义,超现实主义
在先锋主义的浪潮中,虽然不同的艺术家在美学,立场,创作上的理想各不相同,但是他们都共同的指向了资产阶级的危机性,极端的先锋主义在摸石头过河,寻找到新的理想逃脱的乌托邦。
作为19世纪末才诞生的"第七艺术"自然也被纳入到了先锋主义运动的浪潮中来。
早期的记录电影伊文思的《桥》和《夜》,维尔托夫的《在世界六分之一的土地上》,让·维果的《尼斯印象》都属于先锋时期影响的产物,但它们又不同于纯粹先锋浪潮的是,它们削弱了实验性,把现实世界中的叙事作为了诗意化表达的框架。
我们的第五代导演便亦是如此,他们所构造的东方美学的构图绝不仅仅在于"美学"上的震撼,而是在借以一种"美学"上的形式来传递出某种律动感或者某种意境。这种"诗意"感,在《说文解字》中曾如此解释:诗,志也。而必须要指出的是,这个"志"并不是单纯的"志气"之意,它应当被理解为"记录",它也是最早的神话幻想,敦煌的莫高窟内雕刻着的诗痕迹便是最好证明。
浪潮涌动
早期的"诗"的存在是为了更方便的记述,它是借以诗所营造的律动性与立体空间,来完成知识的传承或者是故事的讲述。直到印刷术的发展与工业革命,"诗"失去了"纪实"的功能并逐渐转化为某种"情感"流露性的语言表达方式。不过"诗"所具备的超现实主义的虚拟空间,使它思想功能从未褪色。
当纪实的方式没有再办法导演所表达的思想情感的时候,这种叙述自身诗意的造型手段,便能够带领观众们进入一个"诗意"的领域内,在这个领域内,观众们能够看到导演不断传递的思想情感,人们的情绪也在这里得到了升华,那些现实的,功利的,消极的,理性的都在这里被推向了"感性"的圣地。
正如同,在克洛德·朗兹曼的《浩劫》中,那辆缓缓驶进奥斯维辛集中营的蒸汽火车,它完全不需要像《辛德勒的名单》那样用以"制造偶像"的形式去创作奇观,那个被塑造的"死亡营"就应当沉溺在"沉默"的震撼上。
在《黄土地》中,顾青没能像他名字那样,等来晴天霹雳。那场盛大的求雨仪式,种子最终没能改变它的贫瘠土壤,但是在这片贫瘠的土壤上却依旧埋藏着绽放希望的种子。
因此我们不难发现,诗意化的结构设定使得我们很便能产生情绪上的共鸣,但问题在于"诗意"本身具有的松散与散漫是局部性的,它的本质上是还是一种虚拟的,非及时性的内容。
它在传递思想情感的同时也在考验着观众的文化艺术修养,但是对于人来说又怎么可能随时随地都能够肆意的在诗意地中栖居。
在现代的生活下,房贷,车贷,教育供学早已是大多数人生存的压力与动力。人本身就活在一个极度庸俗与物质的世界,"诗意"般的环境是生存空间的奢侈品。
电影游戏
哲学家海德格尔曾提醒人们要从本质上去面对"诗"的态度:
诗意的形象乃是别具一格的想象,不是单纯的幻想和幻觉,而是构成形形象。
海德格尔所说的"诗"所对应的便是东方文化中的"境界"与"意境"。诗意般的作品是需要提供一个具像的有意的空间,这个具像的空间不是纪实般的提供客观的影像,而是用以主观创造的意境空间去与观众建立距离的朦胧感。
这朦胧感模糊了人的视觉,但是却在意境的空间内进入了自由的领域,在这里面包含了人生哲学与辽阔的诗意空间,哲学与生命在这里达到了和解。当时诗意电影的出现是进步文化的表现。
今天的大众之所以排斥诗意感的电影,不是说大众的没文化,而是在于那层模糊的空间从局部走向了全部,绝对的内在性虚构的内容淡化了诗意所营造的空间环境。那个具像的有意空间被抛离掉了,它脱离了完整性的表达与故事。
诗意电影属性中隐藏着的强烈"作者中心论",又使得导演极具强烈的表达欲望变成了影像与精英意识的游戏。正如同毕赣的《路边野餐》的故事与长镜头,他的过度表达始终营造了封闭式的自我宫殿,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
这种畸形的演变下,"文化需求"成为了"作者宣泄的借口,文艺电影越发靠近"知识分子的游戏",忽视了社会的凝视能力,并逐渐与大众脱离——
大众在得不到想要的需求下,便迎面走向地摊电影。
诗意,随浪潮涌起,也终随浪潮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