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在未央宫前殿遗址北边的草地掐了一把野苋菜。当太阳慢慢升起,露水开始变成蒸腾的雾气时,一抬头,我看到一台挖掘机正隆隆驶来,远处穿橙色或蓝色反光衣的施工者也逐渐忙碌起来。 采挖野苋菜 一种感慨突然跳入我的脑际: 哎呀!今年可能是未央宫周边采拾爱好者的最后一年、而今天有可能是我采挖野菜的最后一天了呢! 长满野菜野草的地块 开到地边的挖掘机 因为未央宫遗址公园8月份要建成开放了! 用现代手段包装的遗址公园一旦落或,也意味着曾经自然状态的田园将脱胎换骨。 我在期盼中也不免生出些惆怅。 采拾是人类最原始的生活手段,一代代传下来,这个习性逐渐成为人的遗传基因了。而古汉城遗址周边的采拾活动,对这一带的居民,尤其是城乡结合部的城市居民来讲,更是一种甘苦交织难以忘怀的记忆。 我印象中,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我家所在的三桥车辆厂居民和孩子们,年年各个季节都会跨过皂河,奔向汉城墙内外的田间地头、树林墙角(古汉城墙),去追寻他们的物质或精神所好。而这一大片曾经的皇家宫殿遗址,除了前殿高台之外,其他地方早已变成村落和良田,阡陌纵横,渠塘、老井密布,各种树木成排成片。 或许因皇亲贵胄的荫泽,或许因人类活动的滋养,又或许因当地农民的勤奋加慷慨厚道, 总之这里各类物产甚为丰富,总能让来采拾的"城里人"得到一些粮本购物本上没有或不足的东西。 早些年,捡拾麦子包谷是收入低、人口多的城市居民"向农村要粮"的重要手段。未央宫下的几个大队过去是粮棉队,田里的麦子或包谷长得都极好。偏偏这里的农民或许大锅稠饭吃成了大手大脚,又或许同情城里人肚子饥故意留下的,反正收割后地里丢弃不要的麦穗或包谷棒多得很(顺带说一句,连这里的包谷杆都很甜)。 每年五黄六月或九月十月,车辆厂的众多男女老少,只要不上班上学,都会提着布袋赶往地里,分秒必争,能捡多少捡多少。 那时未央宫前殿高台是最好的瞭望哨,腿脚麻利地站在这里环顾四周,看到那块田地收割完,快"开放"(这个词具有更高层级的意义是在这之后)了,便赶到地边等候,力争开放后第一时间冲到地里。 未央宫前殿眺望曾经的田野 我当年最享受的是捡包谷,如果赶上刚开放的地块,手脚并用连踩带翻,一会儿一个大棒子,很快能捡半口袋,成就感极强。那几年夏秋两季,我家虽劳力少能力差,也能捡二三十斤麦子和四五十斤包谷,几乎能补充一个多月的口粮呢。 那时的捡拾性质也是落实"颗粒归仓"理念,所以不丢人,没有人感到不好意思。后来这类捡拾活动逐渐式微,不仅仅是因为人们生活过好了,更多的先是包产到户,地里落下的粮食少了;再接着是未央宫遗址区农民不种地了,后来连村落也拆迁走了。 一些景观性麦田 曾经的基本农田保护碑 野菜采摘则是贫富皆宜、兼有休闲野趣的优雅活动,一直持续到今天仍有很多人乐此不疲。春暖花开时,你能在未央宫看到三三两两提着兜子蹲在草丛中忙碌着;也能碰上晨练后手里抓一把野菜的中年人。 皇宫遗址区年年冬去春来都会长出繁盛的野花野菜,先是早春的荠菜,它有着最广泛的爱好者;紧接着是花椒芽、扫帚苗、槐花,再下来是野苋菜、灰灰菜、苦菜、马齿苋。 宫殿遗址牧羊,此景将不复存在 未央宫前殿边坡的大片槐树林,现在去看歪七扭八瘦弱衰老,那是人们年年采摘槐花留下的后遗症。槐树林下还有一种稀罕物——地耳,我们叫地皮,采集它必须在春夏骤雨初歇、地温回升时节。我早年只跟着大人去过一次,来晚了,只采到一小捧,回家一洗一搓,跑没啦。据说现在这里雨后还有地耳长出,我却再未见过。 槐树林 夏秋季采食野果是顽童的专利。汉城墙上生长的枸桃伸手就可摘到,不过齁甜,嘴再馋也只能嘬一两口,现在没有人吃了。汉城墙和未央宫前殿北坡生长的酸枣,采摘有点麻烦,不但酸枣棵刺多,而且地势有点险。尽管这样,只要赶着季节来玩,我们都涉险摘一点,从青皮酸枣一直吃到红透干瘪,管它是否有肉。 枸桃依然红 未央宫内外的活物哪个调皮男娃没逮过?从马路里的麻雀,到水渠里的青蛙;从树上的麻叽鸟(知了),到地里的蛐蛐蚂蚱、汉城墙夯土层的土元蝎子。男娃的这些行为,有的是为了解馋,有的是为了换钱,有的则纯粹是调皮疯玩。 现在想想,我们因此对汉城墙干过坏事呢。比如逮蝎子,是要寻找缝隙把干透的夯土层撬开,再用筷子迅速夹住缝隙里吓傻未来及跑的蝎子,扔进罐头瓶里。那时根本不知自己的行为对遗址有多大破坏性,造孽啊! 汉城墙的夯土层 这一切不但随我们渐渐变老成为回忆,现在的青年少年也再无机会接受这种天然野趣的熏陶传承了!当孙子听我讲未央宫的童年趣事时,就惊讶地问:"你竟然捉过蝎子?蝎子长啥样?" 我曾感慨,星移斗转、沧海桑田,再辉煌的过去,也会在后来变成荒芜,回归自然。我前阵还做过一个预测展望,总有一天西安钟楼下可以种包谷,因为前世的未央宫就证实了这一点。可是我眼下必须面对的却是"逆生长"——已经回归自然的皇宫故地再变花样,要按现代人的心理预期重现辉煌了!在我所生活的西安乃至陕西,已经有很多这样的案例。我们进步了,我们发展了,我们有钱了,我们当然要修旧如新了。 可是我内心一直固执地认为,人类的基因决定了我们的生活习惯——大家最常说的要接地气。从内心讲,我们是希望简单些,原始些,甚至土气些。我们离不开那些最自然的生活环境,无论城里人还是乡下人。这些年依山傍水的民宿农家乐为啥红火?那不仅是填补乡愁,而是适应了人的原始需求。 由此说来,我不是非要以在曾经的皇宫禁地采拾粮食野菜为乐为荣,而是难舍挨我最近的这片自然田野。 并且令我悲哀的是,在这片保护区外早就没有田地,无处采拾了! 正在铺路的耕地 大包装的石子 未央宫遗址上已经大干几个月了。那些金属格子正铺设在一条条弯曲的小径上,格子里填入了外地拉来的石子;刚收割过小麦的田块插上了一面面彩旗,翻耕过的疏松土地迫不及待地划上了白线,将要变成什么还是未知数;奇花异草一车车运来,一群群农家妇女被雇来,顶着太阳忙碌栽植,为了防止这些花草被晒死,还专门给它们搭起凉棚。 雇来的农村妇女正在发昨天的工钱 正在给妇女们布置今天的任务 给怕晒的花草搭上凉棚 章城门前的建筑正加紧施工 我相信这里将建成一座大花园,将迎来许许多多的游客,人们将坐着游览车、拿着自拍杆,在现代技术手段帮助下去追思缅怀被包装过的大汉雄风,然后坐下来吃根冰淇淋或喝杯奶茶。 只是我,我们这些与未央宫相伴一辈子的人,今后不得不变得绅士些,进未央宫遗址公园时,管住那双见了野菜野果就想摘得手。 手痒了,嘴馋了,或者买点野菜;或者开车进山到农家乐花钱体验吧。 皇宫遗址上的采拾岁月,就此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