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寇建斌野长城之歌
野长城之歌
文/寇建斌
长城,是一个沉重的话题,具有独特的象征意义。
长城的修建,从春秋战国开始,直至清代,凡2000余年。早期各个朝代的长城大多已损毁,所剩皆残缺不全,几难辨认。现存的长城,基本为明长城。提起长城,人们首先想到的应该是八达岭、金山岭和山海关、嘉峪关等雄关要隘。不过这些地方,都已进行过大规模修缮,漂亮美观了,却遗失了许多历史人文信息。
"野长城",是当地人对河北涞源境内明长城的叫法。一个"野"字,表明这里的长城,以原生态的方式忠实保留着历史的原貌。当你与这些600多年前的建筑对视时,往往会有一种穿越时光隧道回到某个历史时刻的感觉。
风
我第一次登上涞源的明长城,是沿着山洪泄水坡道攀爬上去的。这里大大小小的石头遍地横陈,好像曾经下过一场陨石雨。这段长城就地取材,用石头砌成。于是,就有了个形象的名字——"石窝长城。"
长城上的风很凉,很硬。正值盛夏,风吹透单薄的衣衫,竟然让人感到阵阵寒意。
风顺着山谷,贴着山脊,从遥不可知的远方吹来,有一种蛮横和霸道。草被吹得匍匐在地,树被吹得东倒西歪,只有长城静静矗立。
走得累了,钻进一座敌楼,靠着墙壁坐下,闭上眼睛,默默地听风从敌楼掠过,发出尖锐的呼哨。
渐渐,风中就有了马蹄声。数不清的战马从北方的草原呼啸而来,如同飓风席卷一切。风至长城,稍有顿挫,却不会止步。森林挡不住风,河流挡不住风,山脉挡不住风,山岭上一道人造的墙能挡住风吗?
按说,一个从膨胀到无限大的草原民族手中夺得天下的王朝,是不应该再惧怕另外一个草原民族的,也应该懂得仅靠一道人砌的城墙,并不能守护疆土,永葆安宁。事实上,明朝开国之初,经历过战争血雨腥风洗礼的明太祖朱元璋和明成祖朱棣,还不把长城当回事,只是修缮前朝遗留,而把强国强兵开疆辟土当作首务,将北部边防线推进到大兴安岭、阴山、贺兰山以西以北一带。那时边患甚少,算得上国泰民安。明中叶经历"土木之变",国力衰弱,才把修筑长城作为防御北部草原民族骑兵的主要手段,开始大规模修建,以后百余年间少有停歇。不仅有戍边的外长城,还有一道道内长城,总长度达8851.8公里。其中,涞源境内的内长城,达116公里,是全国拥有长城最长的县份之一。然而,长城最终没有保住一个羸弱的王朝,镇守山海关的吴三桂"冲天一怒为红颜",弃关而去,满清大军便风卷残云,夺取了明朝的江山。
日本人盘踞东北多年,"九一八事变"后,兵不血刃便闯过山海关,进入了华北平原。然后在长城脚下的卢沟桥畔燃起一把通天大火,火借风势,迅速向南席卷而去,把大半个中国烧得满目疮痍。直到从西北骤然刮起的飓风迎头而上,才将这场地狱之火扑灭。
风没有停歇的意思,走出敌楼,思绪依然随着风飘动。
站在山顶往北望去,苍莽的山岭之外,有一座都城,都城里那个世界上最大的广场上,有面鲜红的旗帜,随风招展,猎猎飘扬。每逢共和国的重要时间节点,那里将会行进着一列列威武的军阵,战靴铿锵,铁甲轰隆,银鹰掠空,令无数国人心潮激荡,豪情满怀。
我想,那才是人们心中的长城。
花
涞源素有"凉城"之称,气温比周边平原明显偏低,春也会迟上半拍。时值暮春,他人欲觅春归处,我却上山寻芳菲。从张石高速涞源东站出,北行数公里,便到了一个名叫塘子沟的小山村。一抬头,山顶的长城敌楼便撞入眼中。长城环保着村子,仿佛村庄的一部分。顾不得休息,急急上山寻花。
兴冲冲爬上山后,不由怀疑来错了季节。衰草枯黄,杂树光秃,别说花,连片绿叶也难见到,满眼皆是去年秋冬景象。没有杨柳的娇柔,没有芳草的妩媚。坚硬的风是塑形大师,将所有柔软剔除。即便是长城的石头,也被剥去一层又一层,只剩下含有金属矿物质的内核。入眼线条粗放,一片萧疏。
幸有长城在,那就还看长城吧。
沿山脊而行,踩在数百年前铺就的石头上,脚轻轻地放,不敢走得太快,生怕踩疼什么。阳光打在经受了无数风霜雨雪的石墙上,泛着青白冷峻的光。山脉的走向,随意性很强,正直走呢,蓦然就会转向,长城也便跟着扭来扭去。
不经意间,沉寂的山和冷峻的长城给我们抖了个小小的包袱。一个转身后,蓦然出现了一棵树。说它是一棵树,似乎有点勉强。它看上去高不盈尺,像颗盆景。可它分明是一棵树,高高挺立在一块巨石之上,虬干凌空,型姿俊逸。巨石高不可攀,有着金属般的质地,看不见丝毫缝隙,想象不出这棵树如何扎下根系,又怎样顽强地活了下来。更让人惊奇的是,它的枝头居然长出了嫩绿的叶子。粗糙的巨石之上,这一点嫩绿,让人顿生感动。
孰料,这只是一棵消息树,更大的感动还在前面。
绕过巨石,走不多远,是一座敌楼,敌楼北侧,端端伫立着一棵树。这真是一棵树,躯干粗壮,枝桠向天。最要紧的是这棵树开着花,繁花满头,一树灿烂。浓密的银白花朵,摇曳在青灰色的敌楼旁,别有一番韵致。翘首前望,在城墙边,敌楼旁,散落着一棵又一棵这种开满白花的树。我知道,这是山杏。刚开时粉白,待到变成银白,花就要落了。果然,一阵风吹来,花瓣飘落,随风起舞,铺撒在长城上。也许,山杏花是静等我们前来,不然早就落英缤纷飘洒完了吧。
桃花开,杏花落。那么桃花呢?
我们电话询问当地"线人",他告诉我们,桃花在另一座山里。
下山,再上山,在长城脚下的一条沟里,我们找到了山桃花。
如果说山杏花是俊俏泼辣的少妇,那么山桃花就是美艳娇羞的姑娘。山桃花躲在沟里,悄悄绽放,花开绚丽,灿若云霞,映红一条沟。花朵满沟荡漾,仿佛随时会漫溢而出,染红一座山。
看来暮春时节的长城并不缺少花,也不缺少色彩,只是需要两条勤于跑动的腿和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这块经历过无数战火洗礼、饱含热血的土地,怎么会缺少色彩呢,怎么会绽放不出鲜艳的花朵呢。
抗日战争时期,涞源成为晋察冀边区的核心地区,八路军在长城内外与日寇展开了殊死搏斗,留下了许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当我们观赏沙飞、吴印咸等随军记者拍摄的八路军在长城上战斗的照片时,会立刻被带回到那个烽火连天的战争岁月。"百团大战"中,我军在敌后一千多公里的战线上,投入近百个团的力量,对日军展开了攻击。在著名的东团堡攻坚战中,杨成武率领晋察冀一分区三团,全歼了装备精良的日军士官教导大队173人,取得了敌后抗战的一大胜利。战斗结束后,战士们登上孟良城烽火台欢呼胜利,沙飞用相机定格下了这振奋人心的瞬间,这便是抗战经典照片《欢呼楼》。
涞源长城上,除了放羊倌,平时很少有人上去。塘子沟以及长城脚下许多小村子藏在这片大山的皱褶里,不畏环境险恶,不嫌交通不便,祖祖辈辈,繁衍至今。他们或许是那些守护长城将士的家眷后人,不然为何他们对长城心怀敬畏,不离不弃?曾听说,不少地方有人拆走长城上的砖石,去盖自家的房屋、茅厕、猪圈。这里多少年来,不管住的多么寒碜,从没人打长城的主意。哪怕长城已经塌了,砖石就地散落着,也不去捡回到自己家里。长城的残破,除了战争的损毁,大多是大自然所为,基本与这里的村民无关。他们对长城怀有一种敬畏之心,默默地守护着长城,如同那些山杏花、山桃花陪伴着残存的城墙、敌楼,自开自落。
其实,何止是山桃花、山杏花,还有杜鹃花、金雀花、连翘花等等好多知名或不知名的花。只需一场春雨,那些枝条坚硬的矮树、灌木便会披上绿装,绽放出艳丽的花朵,山坡上便会遍地绿草萋萋,开出五颜六色数不清的草花。
那时,远远望去,野长城便如同一条横卧于花海之中的巨龙,既冷峻,又华贵,既肃穆,又明媚,在崇山峻岭间昂首向上,弓起躯干,蓄势一飞冲天。
雪
一直在等一场雪。
数完了漫长冬季一个个枯燥乏味的日子,没有看到一场像模像样的雪。
就在人们感到无望之时,雪,毫无征兆地来了。
雪从半夜下起,早晨发现时,已是厚厚一层。惊喜之余,立刻续上已经取消的行程,赶赴那个与长城的约会。
山原本无路。以前上山,走的是放羊人和羊群踩出来的小路。路极窄,两侧的杂草时不时围拢过来,要寻着羊粪蛋蛋,才不会偏离方向。此刻,雪把山掩了,把路埋了,把羊粪蛋蛋盖了,到处白茫茫,哪里还有路,只能凭着印象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前行了。好在长城就在前面的山顶,随时可以看到,就抱定了不到长城非好汉的信心,不管每迈出一步有多艰难,不管摔过一跤又一跤,都不肯止步。
经历了一番艰辛跋涉,当一脚踏上长城,居高回望那行在雪地上打印出的深深脚印时,不由张臂大吼:雪,长城,我来啦!
雪后的长城,与其说是一条在山间舞动的长龙,毋宁说是一匹匹向着远方、向着天际接踵奔跑的烈马,气势恢宏,一飞冲天。所有的残缺都被包裹了,所有的伤痛都被抚慰了,所有的记忆都被涂抹了。此时,长城给我们的是一种别样的美,晶莹剔透的美,超凡脱俗的美,端庄秀丽的美。我们不忍惊扰这种美,又被这美诱惑着行进。雪把城墙内侧的路填平了,像新修的马路一样平。然而,这只是假象。走在上面,因为看不清路况,比原来还磕磕绊绊。敌楼的屋檐镶了一道宽大圆润的白边,连洞开的门窗也描画了眉眼,一片银白中,显得雍容华贵。而当一脚踏进敌楼,踩在厚厚一层羊粪蛋蛋上,透过塌落的屋顶仰望灰白的天空时,我们知道脚下仍是那个经受了无数摧残而屹立不倒的长城。
有风吹来,爬山时出的汗落去,变成冰凉。此时山下已换了春装,我们穿着比越冬还厚的野外服装,依然感觉寒意袭人。忽然想,要是隆冬时节下雪,我们受得了吗,老天拖到初春才下雪,该是对我们的格外眷顾和怜爱吧。
月
早早吃过晚饭,趁着明亮爬上山,选取傲立山顶的一座敌楼,作为前景,支好三脚架,等拍星轨。
夜幕降临。夜空如墨,深沉而明净,深邃而单纯。天幕上繁星点点,晶亮闪烁,如镶嵌着颗颗钻石。如此静美的夜空,如今莫说城里绝难见到,乡村也当少见。打开相机,设好参数,让镜头探向辽阔的星空,期待着星星们划出奇妙的轨迹。
长城被夜吞了,山也被夜吞了,还有那些杂树、荒草、山鸡、野兔,连同我们,统统被夜吞了。若不是山下村子里依稀的几点灯火,几不知身在何方。寒冷潮水一般涌上山头,赶紧躲进敌楼,找个背风的角落坐下。
屁股底下暄腾柔软,散发着酸酸的草腥味。我知道那是留存很久的羊粪蛋蛋。遇上雨天,羊倌会带着羊群到这里避雨。羊倌懒得下山了,便守着羊群在这里过夜。羊粪蛋蛋如同森林里的树叶落了一层又一层,无数代羊的产品积存在这里。透过敌楼坍塌洞开的屋顶,可以看到一块不规则的天空,镶着好多星星。我仰头望星星,星星们也俯视着我们,星光闪烁,仿佛冲我们眨眼睛。忽然想起一首诗,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李白说的是月,星星何尝不是如此。在这一刻,我的镜头正在收揽大块大段的时空,我的眼睛也拥有了属于我的一小块星空,还有这里的长城。一时感到很富有。
同伴临睡前,收起了相机。同时提醒我,时间够了。我那时正沉醉于跟星星对话,哪里能听见他的聒噪。后来,星星变成了萤火虫,绕着我飞来飞去,把我绕得晕晕乎乎,带我去了个陌生的地域......强光射来,眼睛被刺疼。我使劲揉了几把眼睛,看到清冷雪亮的光柱从天而降,灌满敌楼。头顶上方,我曾悄悄吟诵的月亮不期而至,笑意盈盈看着我。清辉弥漫的敌楼,有种神秘虚幻。比起那些星星,月亮霸蛮多了,它只亮着少半边,就把星星们轰走了。月亮与长城长久相伴,也许在它看来,它们是主人,我属于不速之客。胡思乱想间,忽然想到在外边值守的相机,一窜而起,冲出敌楼。迟了,月光只是刺疼了我的眼睛,相机直接被刺瞎了。我抱着一线希望,打开相机播放拍摄的影像时,心惴惴的,不亚于烧制瓷器的烧窑师傅开窑的那一刻。窑烧爆了,希望破碎,那些纤细的星轨被月光洗得干干净净。同伴被我吵醒,借着月光,打开他的相机。漫天的星星划出一圈又一圈银线,在天空中画出一个线条密集的大圈,悬于长城敌楼上方,正是想要的效果。同伴喜形于色,欢呼雀跃,同时不忘拿我开涮。
我睡意全无,索性走出敌楼。
月亮一脸无辜地看着我,跟着我在长城上游走,把远远近近的长城都照亮给我看。阴影中的崇山峻岭,雄浑肃穆,长城披一身银辉,被高高托起,蜿蜒前行。不远处的山脊尽头,一座敌楼高耸,宛如龙头,昂首向天,整体通观,俨然一条巨龙,作势一飞冲天。
我心头一震,连忙跑回敌楼,拿来相机。
一弯明月下,巨龙腾空而起,天地一片辽阔。看着相机为我忠实记录下的这一壮丽图景,内心生出一种浓浓的感动,觉得与野长城厮守的这一夜,很值,很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