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回忆这是一个值得怀念与记忆的时代

　　作者李建忠 
　　作者：时年18岁
　　一
　　没想到有生之年能与春明夫妇见面，这是件十分欣慰的事。2018年3月31日，经一位北京知青牵线，在杭度假的春明夫妇突然打来电话，邀请海宁知青去杭州见个面。
　　第二天，我与绳武、兆年、世英等，从海宁驱车一个多小时，前往＂杭州泛海釣鱼台酒店＂……这也是我们40多年后的再次聚首。
　　在豪华的酒店，当年的副指导员陆惠（下文称大姐）早已在大厅迎候我们。她还是那样快人快语：＂绳武、兆年、建忠……＂一个个如数家珍，然后抢前一步说：＂春明正等着你们呢…＂ 在她的指引下，我们坐上电梯，直奔他俩下榻的客房。春明早在门口迎接我们，并和大家一一握手，客房内充满了欢声笑语，寒暄中，不知谁说了声：＂岁月不饶人呀…几十年物是人非，当年风华正茂，如今两鬓染霜……＂。
　　几句略带伤感的话，又让我想起半个世纪前，第一次到达连队时的那一幕……。 1970年，在矇眬的月色中，中国版图最东端的边境重镇—密山，一辆知青专列慢慢停靠站台。600多名海宁知青，经过四天三夜长途跋涉，一个个精疲力尽，拎着沉重的行李走下车厢，面对这片荒凉的土地，他们将第一次认真思考人生：在希望与失落，荣耀与屈辱之间作出正确的选择……！
　　知青到达密山火车站
　　站台上，列车喘着粗气，发出瘆人的嘶叫，人声、喇叭声响成一片……分配到连队的名额早已确定，按照广播通知，我们32人被分配到42团10连（即现在的密山八五七农场）。
　　在一名转业军人（后来知道他是我们的指导员）带领下，大家争先恐后爬上了一台解放牌敞篷卡车。 汽车在高低不平的沙石公路上颠簸着，不时摇摇晃晃。在穆棱河＂知一＂大桥，车停了，上来两位戴着红领章的军人，进行边防检查。
　　当时珍宝岛之战刚刚结束，密山紧邻中苏边境，大家的心一下子绷紧了。个个正襟危坐，车上死一般沉寂，没有人说话。车尾的废气卷着尘土不时涌来，有人发出几声干咳，遥望天际，只有北斗透着些许清辉，显得遥不可测……。 
　　海宁知青沈嘉蔚创作的油画《我为伟大祖国站岗》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车程，连队终于到了。我们下了车，看到前面有一排平房，里面灯火辉煌。走进大门，原来是一个会堂，屋顶挂着两盏汽油灯，亮得睁不开眼。前面有个讲台，讲台后面是食堂，下面放了不少长橙；七八张黄色的方桌上，放着一大盆稀饭，还有冒着热气的包子。
　　这时有人在忙着招呼大家吃饭。记得有位知青打稀饭时，还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大衣，把稀饭洒了一地，出了洋相。
　　大家充充忙忙吃完饭，又马上被领进各自的宿舍。一幢类似于南方却又厚实得多的草屋，里面南北两排统炕，上面安放了被褥，花花绿绿的十分抢眼，因为大家的行李还没到，据说这些都是先来的知青匀出来的。
　　给新来的知青倒洗脸水
　　这是连队给我留下的第一个印象。几十年后，这些情景依然清晰可见。而那天为我们里里外外张罗的，就是当年的司务长张春明。
　　二
　　久别重逢，最想知道的是这些年，大家都去了哪儿？返城后生活又过得怎样？海宁返城知青，回来后每年都有一次聚会，处境相似，成家后生儿育女，除了两位英年早逝外，都过着平淡无奇的生活。
　　而春明夫妇对我们而言，一直是个迷，甚至还带点传奇色彩。除了偶尔从上海知青那里传来一些道听途说的消息外，基本上一无所知。 直到今天才知道，那年春明被推荐上了东北工学院。三年后原本可以留校，考虑到大姐留在兵团（他俩的正式关系也是在这段时间确认的）。
　　为了能和她生活在一起，就放弃了可以留校任教的机会，重回了兵团一家钢厂。他和大姐结了婚，生下一个男孩，两口子相濡以沫，小日子过得也算滋润。
　　转眼到了八十年代，开始传来南方改革开放，沿海到处建设的消息，起初，夫妇俩不为所动，后来受到知青纷纷返城的冲击。而学非所用，工作中的制约和种种束缚，让春明又有了新的追求。
　　于是，春明和大姐商量，决定离开东北，去南方发展。正好大姐的舅舅在上海，起先，舅舅为他们联系了宝钢，宝钢当然也要春明，但到商调时，宝钢说暂时不能分配住房；这时，刚好江西一家钢厂缺炼钢专业的毕业生，顺手就把他们的档案要了去。就这样阴差阳错地来到了江西。
　　说到这里，大姐起身给我们续茶。＂听说指导员张二旺得了抑郁症，你们知道吗？这人也挺可怜的……。
　　大姐的话又将我的思绪拉回了北大荒。经过几天军训和忆苦思甜教育，我们被分配到大田排（连队中干农活最苦的单位），而排长正是大姐。她是上海知青，扎两根辨子，性格开朗，听说那天到车站来接知青的就有她。
　　在她的带领下，我们天天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
　　
　　上海知青副指导员陆惠
　　＂春播抢早，夏锄更忙；地河边的柞树不遮阳，一把汗水拌干粮；开荒机车隆隆响。瞬间云如墨，晒场钟声狂；暴雨倾盆下，男女老少一路奔；抢收战备粮。柏石山眏出七彩虹，白杨树的叶片绿晃晃。小伙一边偷偷地乐，姑娘们浑身淋个透；高耸的胸脯羞涩的模样……。＂① 
　　知青在赛场运粮
　　后来，大姐以出色的工作表现，被提拔为连队副指导员……。 刚才大姐的话，还让我想起了那位整天穿着褪色军装，在＂天天读＂早会上，把＂老三篇＂演绎得出神入化的河南藉转业军人——我们的指导员张二旺。
　　转业北大荒前，他在38军某连任通信员，在我的印像中，他是个文化不高，平时好大喜功，热衷于政治运动，却总想躲避下地干活的一位基层领导。
　　有一次，遭遇特大涝灾，收割机下不了地，整天在停车场趴着，而指导员却天天领着我们政治学习。不用下地干活，对我们来说，那是求之不得的事。
　　上万亩已经成熟的水稻泡在水里，这一幕刚巧被下基层视察工作的兵团阮副司令发现，这位经历过长征的老干部，马上到了连队，火冒三丈，破口大骂指导员败家，并责令他立刻带人下地收割。
　　最后，阮副司令在尴尬的师长和政委的劝慰下，仍旧余怒未消。
　　指导员站立一边，敬着礼不敢离开的模样，让我们偷偷笑了好几天……。
　　而对大姐除了精明能干的印像外，还有那次闹得沸沸扬扬的＂上学风波＂。
　　1973年，是推荐工农兵上大学的第一年，任副指导员的大姐和任司务长的春明都报了名，最后，大姐以全连最高票录取，而春明却以一票之差成为侯补学员。 然而，谁都不会想到，一年后，这件事却彻底改变了大姐的一生。
　　推荐程序走完后，连队准备把名单上报团部。这时，大姐作出了放弃上学的决定，而春明作为第一侯选人，补了大姐的缺。
　　在那个年代，放弃回城，愿意继续留在边疆的报道时有所闻，身为中共党员，又是干部的大姐，作出这样的决定，让人并不意外。
　　支边前，大姐就读于上海一所名牌中学，春明在哈尔滨上高中，他俩都是老三届。论学历、论工作表现，被推荐上大学，应该毫无悬念。
　　与此同时，连里又传出他们在谈恋爱的消息。 这些风言风语，许多人听过就算了，再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不过，大姐到今天还否认当时在搞对象一说），自然，也不排除是当年的＂标题党＂，为搏众人眼球，制造的假新闻。
　　第二年，又到了推荐上大学的时候，大姐和其他知青一起，响应号召再次报名。名单一公布，有些知青不干了，说接受不了大姐去年的做法。
　　于是，在＂天天读＂晨会上，贴出了大字报，把去年大姐上学，名额留给春明的经过，掀了个底朝天。大字报洋洋洒洒，引来不少人观看，文章结尾还用上一句极其号召力的话：＂试问今日，究竟是谁家的天下？！＂
　　于是，现场一度失控，＂天天读＂大会因此草草收场。 一时天下大哗！舆论开始发酵，并迅速传到团部。连队推荐工作，也因此迅速发生逆转。
　　为顾全大局，平息事态，作为副指导员的大姐，决心再次放弃上学的机会。
　　这事给大姐的打击太大，好多天，她呆在宿舍，除了吃饭极少出门，也有人说她病了。又过了一段时间，大姐悄悄地走了。至于什么时候走的，后来又去了哪儿，大多数人不知道，当然，也不会有人打听。 上学的风波从此尘埃落定，连队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作为今天来看，大姐没能上学，除了部分知青＂搅局＂外，还应该有另一种解释：这和当时的职工、家属，不愿意她走有关。
　　说当年知青上山下乡，是一种政治需要，并沒有错；但从另一角度来看，是广大知青，给原先闭塞落后的北大荒，带来了都市文明，改变了当地落后陈旧的陋习，又是另一种说法，知青带来的文化，造就了农场世代务农的下一代，或许更具有实际意义。
　　那年回访农场，我曾和部分老职工聊起这段历史，他们总忘不了知青对当地的贡献，直到今天，还为谁家孩子当上工程院士、谁家闺女当了高官而津津乐道，而当时为他们提供最好教育资源的，正是广大知青。
　　知青教学生学文化
　　说春明、大姐是知青中的姣姣者，并不为过，那种不让大姐走的复杂心态，最终聚焦在这次突发事件上，以他们自己的方式，作出取舍，又有什么不妥呢？
　　尽管这种说法，是今天的另一种假设，但客观地讲，像春明、大姐这样的知青，在我们连甚至整个42团是不多见的。
　　＂往事并不如烟……。＂
　　半个世纪过去后，以今天的认知，像春明、大姐这类知识精英与普通知青之间，发生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是必然的，不存在道德高低的说法。上世纪70年代末，改变命运适应社会需求，已是大势所趋。尤其是年龄偏大的老三届，时代给予的机会，已经越来越少。
　　这件发生在四十多年前的往事，或许大家都已淡忘，春明、大姐热情豁达的态度，已经告诉了我一切，但不知为什么，我却始终耿耿于怀，是为大姐感到婉惜，还是为了其他的原因,,,,,,？
　　不知不觉，两个多小时过去了，为了不影响他们休息，我们准备起身告辞。而春明和大姐非要留我们共进午餐，说已经在一家海鲜馆准备了包厢。＂恭敬不如从命＂。于是，我们一起从电梯下楼，在布满花木草丛的庭院里，又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大家边走边谈
　　三
　　一路上的交谈，让我对他们的过去，有了更多的了解。凭着对春明在连队的印象，我很想知道他后来在江西的一些情况。
　　＂在江西的日子里，他先后当过技术员、然后是副厂长、厂长、董事长，最后被任命为冶金工业厅厅长。＂仿佛是介绍另一个人，大姐的话，如竹筒倒豆子，让人觉得平淡无奇，毫无悬念……。
　　这些简单的叙述，里面一定包含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看来大姐不愿细说，还是换个角度试试吧。
　　＂大姐也应该是领导吧？＂我问。＂大姐这辈子离不开学校，工作总是围着娃转。＂她调侃着说。（大姐在农场当过老师，后来任江西某大学党委书记）。 ＂江西对你们而言真是一块宝地！＂我和绳武、兆年等不约而同地笑了。
　　＂时来天地皆同力＂。如果当年去了宝钢，春明和大姐的生活又会发生什么变化呢？我暗暗思忖着。
　　或许＂人生的魅力就在于不能预测未来，如同人的初恋一样＂，让你总是生活在希望与好奇中。
　　春明和绳武、兆年一直走在前面，谈兴似乎并不亚于我和大姐……。
　　＂一次，省里到他们厂开现场会，到时省长、厅长和大型企业的领导都将出席。厂里要准备一份重量级的发言稿，这个任务自然落到了懂业务，又会码几个字的春明头上＂，落在后面的大姐继续说道。 
　　作者与张春明合影
　　＂当时，四人帮刚打倒不久，全国都面临拨乱反正的关键时刻，江西钢厂自然也不例外，企业效率低下，职工纪律涣散，必须下猛药才能彻底扭转这种被动的局面。而作为江西龙头企业之一，改革开放的典型，江西钢厂已经站上了风口浪尖。＂
　　我知道春明在兵团时，是连里出名的几个秀才之一，写稿作报告是轻车熟路。
　　＂是的，接下来闷头闷脑关起房门，用了几个通宵。终于写出一份主题鲜明、专业性强、文笔不错的总结报告。……报告获得了成功，并得到了省、厅领导的赞扬＂。
　　从此，春明在江西冶金界声誉鹊起，事业一帆风顺，直至在厅长的岗位上光荣退休。
　　如同一幅人生蓝图，在他们夫妇身上，我似乎找到了一种努力与幸运的完美组合！
　　多年来，春明夫妇，不管身处什么环境，都能做到宠辱不惊，为人务实低调，生活上简洁朴素，在当下日益浮躁的社会，是十分难得的。
　　＂其实我不是个做事有多执着的人，不够尽心，努力不如春明;我敬重的是他的人品!＂大姐接着说道。 
　　大姐与黄世英合影
　　我和哈尔滨民建前领导（也是知青）在一起谈论知青返城后，讲到有些知青生活不尽人意时，他说了一句话：＂一个人的价值，跟他的不可替代性成正相关，它来自独立的人格和独特的思维方式。＂话有些拗口，但揭示了某种规律：机会总是眷顾那些作出了努力的人。正如最近热播的电视连续剧《人世间》中的一句台词：＂岁月的列车不为谁停下，命运的站台悲欢离合都是刹那＂一样。
　　在厅长职务上退休后，他们也考虑到一些实际问题，春明的家在哈尔滨，北方太冷，他们也曾在海南买了套公寓，但潮湿的空气外加夏天时间太长受不了。大姐说，还是回上海吧，亲戚朋友多一些，互相也有个照应。
　　于是，前几年他们卖了海南的房，在上海买了一套不大的商品房，从此，老俩口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
　　＂你们平时上网吗？＂我问。＂很少，除了家人和很熟的朋友外。＂ 他们不进社交圈的低调生活，让我想起清末重臣左中棠的一句话：＂穷困潦倒时不被人欺，飞黄腾达时不被人嫉＂。如果做人都能达到这一步，或许这就是中国传统文化中达到的最高境界吧！
　　五十多年前，共和国的历史纽带把千千万万知青联在一起，他们在这块黑土地上，默默无闻贡献了青春。尽管对这一段历史的功过是非，有着许多解读；青春无悔的话题也不再成为唯一的认同，但时代的确造就了一批人，这是谁也否认不了的事实！ 
　　在酒店合影
　　一天的时间过得真快，在握手离别之际，我不禁感慨万千：放眼望去，刚开完＂G20＂的会址，周边高楼林立，大街上人来人往。
　　走在沿江大道上，凉风习习，春明和大姐一直送我们到停车场，他们步履娇健，精神焕发……在他们身上，我仿佛看到了一个知青时代的终结，也找到了知青这一代人所经历的那些人和事；知青这种独有的现象，历史将为它留下浓重的一笔……。
　　海宁知青与春明夫妇的合影
　　2022年6月于海宁
　　注①该诗曾发表于2010年9月18日《北大荒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