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自己很美,眉目如画,柳腰盈盈。 但有时,却又忍不住憎恶这种美。 美貌,只是让她变得更有利用价值而已。 作为官府的重要收入来源,越美的官妓越难脱去乐籍,乐籍就是贱民。 她艳名远扬,甚至有人不远千里来登门。 男人们称赞她不仅歌声婉转,舞姿曼妙,而且擅诗词、通古今,难得的是还善解人意。 一等一的官妓,一等一的玩物。 转折点是一场惊动帝王的冤狱,从此男人看她的眼神,从取乐变成了敬重。 有人惊叹她宁受朱熹拷打也不出卖士大夫,真乃风尘中的侠女; 有人感慨岳飞将军后人为她脱籍的故事,必成一段佳话; 有人预言她为自己陈情的诗词,将是千古名篇,历史会记住她的名字。 也许,她并不在乎历史是否会记住自己的姓名,严蕊。 因为,从始至终她最在意的,只是不迷失本心、坚持做自己而已。 关于严蕊的最早记录便是官妓,金字塔顶尖的那种。 《齐东野语》这样形容她: 善琴弈歌舞,丝竹书画,色艺冠一时。 间作诗词,有新语,颇通古今,善逢迎。 四方闻其名,有不远千里而登门者。 看来,要做一名顶级官妓,必须得多才多艺、洞察人心。 当然还少不得花容月貌,美貌是女人的武器,风尘女子尤是。 严蕊当然是美的,可惜没有留下具体记载,但也不难从宋朝的审美取向,勾勒出她的风姿。 自宋朝起,中国传统社会开始走下坡路,对女子的审美也逐渐趋向柔弱。 在宋朝男子眼中,女人的美其实是一种感觉,一眼望去,弱柳扶风、袅袅婷婷。 为了达到这种感觉,女人应该拥有窄肩、平胸、纤腰,还有"三寸金莲"。 男人盛赞严蕊美貌,无非也就是"感觉对了"。 宋代词人晏几道在词中描写的美人,大抵就是严蕊的模样: "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 她的眉像一弯远山,微蹙着,好似含着淡淡愁怨; 她的腰身纤细如柳,风吹衣袂飘飘举; 她的笑容灿若春花,见过的人都会心动,一掷千金还不够。 对官员们来说,她很弱很美,这就够了,如果再能吟风弄月,歌舞佐酒,那就更妙了。 至于灵魂和思想,她当然没有,也不该有。 《第二性》里这样写道: 人们将女人关闭在厨房里或者闺房内,却惊奇于她的视野有限; 人们折断了她的翅膀,却哀叹她不会飞翔。 但愿人们给她开放未来,她就再也不会被迫待在目前。 中国古代,男人看不起女人的见识,却想不到是他们自己,剥夺了女人获得见识的权利; 男人觉得女人没有自我与灵魂,却意识不到是环境给女人套上了无形的枷锁。 其实,一旦枷锁被打破,女人的灵魂同样可以熠熠生辉。 可惜,打破枷锁的往往是苦难。 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命运赠予严蕊苦难,打破了她的枷锁。 淳熙九年,台州知府唐仲友为官妓严蕊落籍。 正当她喜不自胜,要回黄岩陪伴母亲,时任浙东常平使的朱熹却因为不合,连上六疏弹劾唐仲友,其中就包括唐严二人触犯了风化罪。 之所以被冠上此等罪名,是因为官妓乃政府财产,可以歌舞饮宴,却不能私侍枕席。 严蕊色艺冠绝一时,唐仲友很欣赏她,便常常召其陪酒侍宴,有时还带她出台州地界,这在当时是不被允许的。 加之其为严蕊落籍,更令世人对俩人关系遐思不已。 朱熹想要坐实唐仲友的罪行,便将严蕊收监。 本以为区区官妓,必无气节,身子又柔弱,只能由他摆布。 不曾想,重刑拷打了月余,严蕊只有一句话:"循分供唱,吟诗侑酒是有的,曾无一毫他事。" 无奈之下,朱熹只得先具本参奏宋孝宗,又将严蕊发去绍兴,另行勘问。 皇帝见了奏章,有心和稀泥,说了句"此乃秀才争闲气耳",便将朱熹调离台州,唐仲友的官位前程得以保全。 可怜严蕊又在绍兴受尽了苦楚。 绍兴太守是个老学究,见她生得风流标致,竟道:"从来有色者,必然无德",对她严刑拷打,想要逼供。 时人为严蕊不值,她为了唐仲友的清白,受尽酷刑,对方却不曾对她有过一分顾惜,施过一次援手。 其实,何尝没有人劝过严蕊呢? 见她被折磨得奄奄一息,连狱官都动了恻隐之心,劝她说:"女人家犯淫,不过是受仗刑罢了,何况你已经受过杖,何必舍着身子,受这等苦楚?" 严蕊却义正言辞道:"天下事,真则是真,假则是假,岂可自惜微躯,信口妄言,以污士大夫!今日宁可置我死地,要我诬人,断然不成的!" 在她看来,真假之间没有中间地带,为人处世不可虚与委蛇,一场冤狱可以残害她的身体,却不能扭曲她判断对错的标准。 世事易改人易变,经过博弈与拉锯,多数人会选择后退。 为了让改变看起来顺理成章,后退者会找到各种理由,让自己心安理得。 唐仲友未必就不曾有过愧疚,但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为自己开解:严蕊只是个官妓,她死了大宋不过少一个尤物,自己却是朝廷重臣,百姓青天。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黎民不负卿?也只好牺牲佳人了。 真是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好在严蕊并非只为保护唐仲友,她捍卫的是心中的价值标准与是非曲直,命运可以让她沦为卑微官妓,却夺不走她的自我与灵魂。 朱熹调任后,朝廷派岳飞后人岳霖,提点刑狱。 传说,他听闻严蕊长于词翰,便要她作诗陈情,严蕊心中藏了万语千言,只稍加思索,便挥笔而就一首《卜算子》: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又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诗能言志,道出了严蕊最深的心事: 不是我喜欢沦落风尘,这一切可能都是命中注定。 我的命运将何去何从,都在大人您的一念之间。 继续做官妓,就要强颜欢笑,任人取乐,这种日子实在难熬。 请您成全我,让我到乡野间做个无拘无束、头戴山花的村妇吧。 读罢此诗,岳霖深受感动,终于判令严蕊落籍从良。 他怎么能够不感动呢? 眼前女子,之所以伤痕累累,就是因唐仲友要给她落籍,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脱罪,可以少受苦楚,她却仍是不避嫌疑,旧事重提。 人间决心,莫过于此。 虽然后人对于《卜算子》是否为严蕊所作,尚有争议,但在今人看来,其的确甚是贴合她当时处境。 作家大冰说: 若想此生不枉前行,请先清楚该往哪走,怎么走,哪种完整,怎样完整。 想不清楚别走,山洪雪崩泥石流。 若想清楚了,那还等什么等? 前途风光正好,追风赶月莫停留!不送。 究竟是在哪一刻,严蕊想清楚了自己的路,她不要做官妓,不要像个物件任人摆布,她要完完整整地拥有自己的人生。 这条路比想象中更难走,严蕊却没有放弃。 她始终相信会有那么一天,自己可以站在山野间,清风拂面,山花满头,不必取悦他人,只为自己而笑。 有人可以为了衣食无忧,寄人篱下,仰人鼻息。 严蕊却不,在她看来,不能自己做主的人生,不值得一过,即使豁出性命,也要一搏。 被释放后,严蕊闭门养伤,不再见客。 但前来求见者,却比往日更甚。 相熟之人挂念她的伤势,未曾谋面之人则是想见见这堪比古来义侠的奇女子。 更有人敬重她的人品,欲以千金为聘。 经过考虑,严蕊决定嫁与一宗室子弟为妾。 有人质疑她的选择,既然不慕荣华,为何还是选择宗氏子弟? 既然想要命运自主,何故又给人做妾? 我却不这样认为。 严蕊曾是官妓,来往者多是达官贵人,少有贩夫走卒之流,何况以她的见识与才情,与同样受过良好教育的贵族子弟,会有更多精神共鸣。 至于给人做妾,官妓出身想要明媒正娶,实在太难。 何况历经风雨,她真正在意的是,夫君是否能由自己选择,是否对她真心实意。 其实,严蕊为官妓时,未必就不曾对来往的官员 文人 动过心。 但她终究还是不愿意,在来寻欢作乐的男人身上,托付自己的爱情。 她想要的爱情有自尊、不卑微。 她期待的男子,不仅有爱,更要有敬,除了激情,还有长情。 可喜的是,严蕊没有选错人。 这位宗室子弟的正室夫人已经故去,纳严蕊为妾后,再未续娶,二人一根一蒂,同心到老。 才女萧红说:"我不能决定怎么生,怎么死。但我可以决定怎样爱,怎样活。" 这句话,不正是严蕊一生的真实写照吗? (图片来源于网络,侵权请联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