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笔下的《红楼梦》汇聚了各个不同阶层的女性人物,上至贵妃下至丫鬟,她们性格迥异、色彩鲜明,但鲜有人能得一个圆满的结局。 大多数人入了"薄命司",所谓薄命,即命运不济,或苦于出身,或苦于遭际,或苦于婚配,但殊途同归,绚烂的生命在纷繁复杂的末世里都笼罩上了一层悲剧的底色。 若论薄命,平儿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一个,无论是出身,还是遭际,亦或婚配,都没有值得欣慰的地方。 平儿无父母兄弟,随凤姐陪嫁,是贾府的通房丫鬟(妾),地位卑微,独自一人,周旋于贾琏之俗与凤姐之威之间,两口子吵架,便拿她撒气。 "此人薄命,尤甚黛玉"。 但平儿薄命却不薄情,命运待其不公,却能以情报之,为人处事,不卑不亢,同时充满人情味,深得贾府上下各色人等的喜爱和尊敬。 个体之于环境,不是你是什么样的人决定了你对待世界的方式,而是你对待世界的方式决定了你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有人把自己活成了一座薄情的孤岛,也有人把自己活成一片热情的绿洲。前者可分为三种类型:第一种类型:睚眦必报以眼还眼型 代表人物:赵姨娘 心胸狭窄,气量极小,事事介怀,并伺机报复。 经常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大动干戈,心无算计,不顾情面,总是以最蠢的方式表达不满和怨愤,身为长辈,却无法得到上下人等的尊敬。第二类:事不关己袖手旁观型 代表人物:李纨 天性沉静寡言,在等级森严的封建大家庭里,更是谨小慎微,是大观园里最懂得自保的人。 对于家族事务,从不轻易置辞,年薪颇高,却对于姊妹们的难处,也通常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第三类:出世离群断绝俗尘型 代表人物:贾惜春 生性孤介,厌弃鄙俗,极其看重自身的洁白,害怕被浊世沾染,一心向往青灯古佛的清净生活,杜绝尘缘。 怕受带累,对跟随她多年的丫鬟入画毫不维护。不满哥哥贾珍及东府的所作所为,不惜与宁国府决裂,甚至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 相较之下,平儿虽然身份和地位卑微,却努力把自己活成了后者。01人情练达,接受并更好地融入社会规则 无论是王熙凤的娘家还是贾府,都是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平儿虽为丫鬟,但长期处在这样的家世中,其接触和见识的世面自然非同一般。 而且越是豪门大户,人际关系越复杂,凤姐又是爱卖弄才干的,是贾府的大管家,平儿身为凤姐的左膀右臂,得到的历练就很丰富。 仅从两次送礼事件就可以看出平儿的机智聪慧和人情练达。 第一次,尤氏邀请王熙凤去宁国府聚会,在秦可卿房中,凤姐第一次见到秦氏的弟弟秦钟,却没有准备见面礼,所以忙差人回去告诉平儿。 "平儿素知凤姐与秦氏厚密,虽是小后生家亦不可太俭,遂自作了主意,拿了一疋尺头,两个状元及第的小金裸子,交付与来人送过去。凤姐犹笑说‘太简薄’等语。" 送礼是一门大学问,太薄不好,太厚也不好,必须权衡轻重,得当才好。送礼学问里包含了复杂的人际关系,要考虑双方身份地位、关系的亲疏程度。 这一段显示了平儿的送礼学问,也是人情练达的体现,懂得权衡亲疏轻重,深谙处事之道。领导没有想到的,她都想到了。 第二次,刘姥姥进大观园,哄得贾母很开心,回去时王夫人和凤姐送了她很多礼物。 平儿自己又送了两件袄儿和两条裙子,还有四块包头,一包绒线。并说:"那衣裳虽是旧的,我也没大很穿,你要弃嫌,我就不敢说了。" 刘姥姥又见平儿送她这些东西,又如此谦逊,忙念佛道: "姑娘说那里话来。这样好东西,我还弃嫌!我便有银子,也没处去买这样的呢。只是我怪臊的,收了不好,不收又辜负了姑娘的心。" 平儿笑道: "休说外话,咱们都是自己,我才这样。你放心了罢。我还和你要东西呢:到年下,你只把你们晒的那灰条菜根子和豇豆、扁豆、茄子、葫芦条儿,各样干菜带些来,我们这里上上下下都爱吃。这个就算了,别的一概不要,别枉费了心。" 俗话说"礼尚往来",送礼是好事,但也要考虑到回礼,既能送出情义,又不给对方回礼增加负担,才是高情商。 平儿体恤刘姥姥这样贫苦的庄稼人,想送她些薄礼,但又不希望对方受之有愧,所以反向刘姥姥讨要她能给得起的回礼如菜干豆角等物,这样既帮助了刘姥姥,又巧妙顾全了刘姥姥的尊严。 人情世故并不是一个贬义词,清高孤傲如妙玉对此是不屑一顾的。但人是社会关系的产物, 更多人需要在俗务中摸爬滚打,总结经验,学会应对和周全。 平儿的礼中有情,也有对社会运行规则深刻的洞察,懂得把握人情往来中的微妙关系,却并无排斥怨愤和圆滑刻薄之态,而是心平气和地接受,宽厚豁达地融入自己对他人的理解、关照和尊重,无不体现了平儿的高情商。02刚柔兼济,化俗务之冰冷为家和之兴旺 凤姐抱恙,探春协助管家,众婆子们以为幼主好欺,趁机唆使赵姨娘找探春麻烦。平儿深知人心叵测、欺善怕恶,便极力斡旋,一面配合探春,一面劝导众媳妇婆子: "罢了,好奶奶们!‘墙倒众人推’。那赵姨奶奶原有些到三不着两的,有了事就都赖他。你们素日那眼里没人,心术厉害,我这几年难道还不知道。" 平儿一贯的处事原则是,"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没事,方是兴旺之家",但这并不代表她是非不分、软弱可欺,反而能处处妥帖周全、有情有理、不卑不亢。 从平儿两次处理大观园盗窃事件便可看出,且两次都被曹公纳进了《红楼梦》的回目。 第一次是第五十二回,"俏平儿情掩虾须镯"。 芦雪庵聚会完,平儿的虾须镯丢了,后来发现是宝玉房里的丫头坠儿偷的。 考虑到宝玉素来偏在女儿们身上留心用意争强好胜,晴雯又是个刚烈性子火爆脾气,若吵嚷出来大家都没有脸面,平儿便悄悄告诉麝月不必声张出来,只变个法子将坠儿打发出去就是了。 这样不仅让行窃者得到应有的惩罚,也保全大家的脸面。可见平儿的妥帖周全和顾全大局。 第二次是第六十一回,"判冤狱平儿行权" 彩云偷拿了王夫人房里的玫瑰露给贾环,却诬赖是玉钏儿偷的,两相思扯,闹得合府皆知。 恰巧宝玉送了玫瑰露给芳官,芳官又转赠给柳五儿,那些素日里与柳家的不合的人,咬定五儿是贼,并搜出茯苓霜来。 凤姐听见此事,便吩咐: "将他娘打四十板子,撵出去,永不许进二门。把五儿打四十板子,立刻交给庄子上,或卖或配人。" 平儿知另有隐情,并没有立刻执行。众人唯恐夜长梦多,悄悄地收买平儿,一面送东西,一面奉承她办事简断。平儿一一打发他们,却悄悄至宝玉处探访实情,玫瑰露果为宝玉所赠。 但让彩云招认,那便是赵姨娘屋里起了贼赃,不免伤及探春。投鼠忌器,大家商量妥帖,让宝玉应承是从王夫人处拿来的。 平儿又笑道: "也须得把彩云和玉钏儿两个孽障叫了来,问准了他方好。不然,他们得了益,不说为这个,倒像我没了本事问不出来,烦出这里来完事。他们以后越发偷的偷,不管的不管了。" 彩云自知理亏,无地自容,主动承认错误。平儿讲明事理,并以情抚之,大家相安无事,犯错者得到警告,被冤枉者得到公平,这才是明智长久的处事之道。 反观迎春,是贾府的主人之一,却软弱无能,任由底下人摆布。自己的攒珠累金凤被奶妈偷去赌钱,也不敢出声责罚,反被媳妇婆子们诬赖日常用度超支,害她们白垫了钱。 迎春最终误嫁中山狼,花样年华却受尽折磨而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其懦弱的性格也为她的悲剧结局埋下了伏笔。 平儿威而不怒,亲而难犯,明晰事理,顾及人情,不仗势欺人,也不瞒上欺下,刚柔并济,把错综而冰冷的俗尘杂务处理得温和有序且深得人心。 素来寡言沉静的李纨几次当众夸她,宝钗也说他"远愁近虑,不抗不卑,他奶奶便不是和咱们好,听他这一番话也必要自愧的变好了,不和也变和了。" 03宽厚善良,看尽世态炎凉,却依然满怀悲悯之心 尽管看透世态炎凉、人心冷暖,平儿却从不冷漠处之,而是对周遭的弱者始终抱有同情和善意,并施以援手,以一颗热忱的入世之心,化解人生的荒凉。 比如,风雪天姐妹们齐聚芦雪庵吟诗作对,平儿见大家穿戴不是猩猩毡,就是羽缎羽纱,只有刑岫烟无避雪之衣,回去便叫人给刑岫烟送了衣服去。 又比如,凤姐花言巧语将尤二姐骗进贾府,面上贤良,暗地里却百般作践尤二姐,并借秋桐之手,行残害之实。 众丫头媳妇也跟着指桑说槐,暗相讥刺。园中姊妹,如李纨迎春惜春等人皆为凤姐是好意;宝黛一干人,暗为二姐担心,见二姐可怜,都怜恤他。 唯有平儿看不过,又不敢多说,私下自掏腰包,给尤二姐改善伙食,并背着凤姐与她排解忧愤。无奈尤二姐抗不过折辱,吞金自逝。贾琏无钱处理后事,平儿便又偷出二百两碎银子交贾琏办丧礼。 平儿是凤姐的心腹,她理解并忠于凤姐。但作为局外人,她亦对尤二姐满怀同情之心,无法袖手旁观,唯有尽自己的微薄之力表达拳拳之心。平儿对周遭弱者的共情能力超出了自身身份和阶层的局限。 同样是面对弱者与不公,被公认为宽厚豁达、知礼识体的宝姐姐却让人有所失望。 第三十回,宝玉招惹金钏儿,金钏儿说了几句玩笑话,王夫人盛怒,对金钏儿又打又骂,且不顾十来年主仆情义,将金钏儿撵出贾府。金钏儿不堪羞辱跳井自尽。 王夫人心中有愧,便道: "原是前儿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几下,撵了他下去。只说气他两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 宝钗却安慰王夫人: "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顽顽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一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 为了讨好王夫人,宝钗竟不惜颠倒是非黑白,不顾事实真相,用昧心之言予以劝解,虽出于善意,但这种下意识的思维逻辑客观上暴露了宝钗囿于身份和阶层的局限,看不到底层人物命运的悲剧。 当涉及到切身利益时,她本能地站到了她所代表的阶级立场。凤姐评价宝钗是"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可见其宽容大度里亦有城府。 平儿身处浊世,周旋于各个阶层之间,看尽世态炎凉、勾心斗角,却依然宽厚善良,满怀悲悯之心,不怨恨、不冷漠、不拒绝,以拳拳之心拥抱世间沧桑,或许这才是最好的入世之道。 在续书的结局,贾府分崩离析之时,平儿竭力护得巧姐儿周全。"贾琏见平儿,外面不好说别的,心里感激,眼中流泪。自此贾琏心里愈敬平儿,打算等贾赦等回来要扶平儿为正"。 浪荡公子,历经坎坷,兜兜转转,终于明白,人间可贵,莫如佳人可期。 曹公的八十回给了这个薄命却不薄情的女子很多戏份,却没有留下一句判词。 在举世混浊的末世、个体命运微茫的大观园,对于那些前途未卜的女性来说,没有判词就是没有结局,没有结局或许就是好结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