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人凡所皈依之处无不光怪陆离:或酒池肉林,纸醉金迷;或自暴自弃,一躺了之;或枯熬青灯,凡事不问;抑或冲破命理,穷其一生要为真理而斗争,赌上青春抛洒热血,势必要同不公斗个你死我活。在悠长的年岁里,我们甘愿做美的教徒,可当日暮途远,时代倾覆之际,怀揣贾宝玉这样"情不情"之赤诚,是否就变成了一种罪过? 众所周知,贾宝玉向来不喜进学,称读书人为"禄蠹",觉得他们都是沽名钓誉之辈,甚至可进国贼禄鬼之流。当他面对史湘云薛宝钗等人规劝读书入仕的建议更是置若罔闻,唇讥相向。 贾宝玉一直有个杂学旁收的形象,他似乎知识面很广,无所不知:从"花气袭人知昼暖"到"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从被元妃肯定的"对立东风里,主人应解怜"到连黛玉都啧啧称奇的《芙蓉女儿诔》,我们不难看出宝玉的才学气质不凡。 在当时大家将贾雨村者做以标榜,以此来"勉励"宝玉去治学,做经世致用之材时,他偏偏要同这些势力碰个头破血流,癫狂又痴迷地向大观园女儿,向世间一切不被熟知又确切存在的美,向少男少女难以捉摸的情落笔,为之岌岌无名谱出美的旋律。 "情不情"是一种美学态度,非至情至性之人所不能持。脂评中曾这样描述:"听囫囵不解之言,察幽微感触之心,审痴妄委婉之意。"贾宝玉的"情不情"很难被众人理解:他撕扇子博少女一笑;众人为凤姐庆生,一派热闹,钟鸣鼎食之际,宝玉只带着茗烟去城外祭奠过早殒命的金钏儿;在和秦钟被村姑二丫头责备不该乱碰纺车,秦钟只是想"此卿颇有意趣",而宝玉忙丢开手做赔笑状;晴雯生病时他亲自喂药;彩云拿了玫瑰露想给贾环,被发现后宝玉替她顶罪了结此事。贾宝玉素来体贴女性,同之共情,才有:"女儿都是水做的,靠近便觉清秀逼人"之言。 贾宝玉这种至情并不被大众接受,很多人认为生在大厦将倾的贾府,在晦暗无光的年代,就该有使命重拾贾家荣光,去考取功名似乎就是早已为他铺垫好的路。但他偏偏与之背道而驰,要为黛玉的葬花吟落泪,为低贱的生命悲乎哀哉。 富贵公子最是多情,才有大把时间在看似闲暇的岁月里有:"展不开的眉头,挨不明的更漏。恰便是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尽的绿水悠悠。"之词。此等细腻,用功读书的贾兰也未必吟得出。 "情不情"是一种能力,与所处环境并无直接相关。社会需要高楼大厦,需要基建人才,同时也需要有人将温暖传递,让爱不至坠落。博尔赫斯说"花开给自己看,却让许多眼睛找到了风景。"诚然若此,贾宝玉就是这样的人。 曹雪芹曾用"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来描述贾宝玉,明讽实褒。我们常说要跳脱世俗的眼光,可又少有人能做到。有的人天性善良,不管是在治世还是乱世,能拣尽寒枝不肯栖本就是一种难得。 贾宝玉也或有东坡:"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的感慨,只恨生在处处受限的贵族人家,不得不做个纨绔子弟,不合中庸之道,宁肯落得"草莽"、"愚顽"、"乖张"的评价,也不要不屈从封建礼教,亦非不学无术之辈,逆时代而行,真正做到独立不迁,群居不倚。 贾宝玉对自己的天性不加掩饰,赤裸对抗末世洪流,对抗纲常规制。他不能也不愿为朝廷效力:"读书明理,辅国治民"非他所愿;就连治家理财也毫不在意。连黛玉每闲时都在心里细细算一笔账,贾宝玉对此毫不关心:"反正短不了你我"。 说这是自私也好,其实更多的是一种天真的浪漫主义。又同李白相似,贾宝玉常说出家做和尚的话,大有诗仙:"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之风。 我们的民族,如鲁迅先生所说,自有舍身求义,为民请命之人,私以为不必强加于全体。我们不能要求脂粉美人战死沙场,也不能要求意气风发的将军强作温柔。我们的民族从来不缺自信力,倘或有更多的包容和欣赏,瑰丽文化才流传久远。 社会要有人种经济作物,也要有人耕种玫瑰。同样的,我们并不能强求天性善良的贾宝玉,捧起四书,毅然走向仕途,那便不是他,不是黛玉甘愿还一世眼泪的神瑛侍者。惟有"情情"才懂"情不情",所以在当时也只有黛玉从不劝宝玉踏入庙堂。 作者:江海逢,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欢迎关注我的头条号:少读红楼,为你讲述不一样的名著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