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特稿丨小橄榄大突围

　　又到了橄榄丰收季、收购季，在潮州市潮安区北部山区的文祠镇，文祠大道的＂阿臣特产店＂里，收了30多年橄榄的谢桂臣看一眼果农送来的檀香橄榄，熟练地报出收购价。从10月底开始，普通的每斤鲜果从1.2元逐渐涨至2元，品质好的甚至有五六元。
　　潮安区橄榄省级现代农业产业园的种植基地。潮安区橄榄省级现代农业产业园供图
　　这些鲜橄榄果，将被送去潮安区橄榄省级现代农业产业园（下称＂潮安橄榄产业园＂）的现代化生产线，在那里完成从鲜果到橄榄酒、橄榄汁、橄榄醋等的变身，今天（16日）它们将纷纷亮相在文祠镇开幕的2022潮州橄榄文化周上。在几十年的时间里，潮州橄榄有过辉煌，也曾一度跌入低谷，如今，它又以＂科技橄榄＂＂文化橄榄＂之身，重振辉煌，为当地乡村振兴注入全新动力。
　　高低起伏
　　收购价从50元跌至0.3元
　　橄榄是第一批进入《中国药典》的药食同源水果，营养物质丰富，活性成分多。文祠镇是潮州橄榄的主产区，这里种植了超过1.5万亩橄榄树，文祠橄榄是全国名特优新产品。
　　然而，目前一两元的收购价虽比之前低谷时涨了不少，但仍不能有效激发大家的采摘热情，依然有许多橄榄果挂在树上无人问津。
　　然而把时针拨回至二三十年前，则是另一幅光景。
　　＂家里有棵橄榄树就相当于有个华侨。＂文祠镇石坑村的村支书张准对橄榄有很深的感情，他1993年开始接手管理家里的橄榄树，隔年檀香橄榄就卖了个好价钱：30元/斤。檀香橄榄有一种特别的香味，是别的品种所没有的，必须经过嫁接才能获得此香味，精细管理的甚至能卖到50元/斤的高价。即便是没有嫁接的土种橄榄也能卖10多元一斤。＂那时公务员的月工资才两三百块钱。＂当年橄榄的辉煌，张准记得很清楚。手摘的橄榄品相好，没有高空坠下导致的撞伤，容易保存，价格比用竹竿敲下的高出许多。
　　橄榄树高可达二三十米，枝干较脆，稍用点力，几指粗的枝杈就会被折断。橄榄热卖那些年，每年都有果农因上树摘橄榄而摔伤、摔残，甚至死亡。
　　要爬上又高又脆的橄榄树，还要不跌下，辅助工具必不可少。
　　采摘橄榄的长梯最长可达16米。
　　橄榄的风光带动了另一个行业——制作摘橄榄的高梯。这种竹梯长十余米，在当年供不应求。现年56岁的翁伟州是如今文祠镇唯一还在制作高梯的师傅。
　　翁伟州要专门到江西选购制梯的桂竹，这种竹头尾直径相差不大，薄而有弹性，火烧后出油，防水性强，不易干裂，更耐用更安全。用来绑紧两根竹竿的藤条则需要从国外进口。在文祠镇，梯子的高度以＂步＂论，步即两格之间的跨度，一步大约54厘米。翁伟州制作的梯子最高可达30步约16米。
　　采果人将梯子绑缚在树上，甚至两架梯子接替，采果人沿着高梯而上，可至树顶。
　　采果人沿着高梯而上，可至树顶。
　　翁伟州对橄榄也很熟悉，＂没有斑点，中等个头，一斤65颗左右是最好的。＂让他印象深刻的是，大多数橄榄树年产量四五百斤，棵产上千斤的也有不少，但镇里有棵树特别高产，曾一年结果2800多斤。
　　然而，高价导致了跟风。上世纪末，文祠镇以外各地大面积种植橄榄树，此后，橄榄的行情开始走下坡路。另外，翁伟州认为各村在分果树时按棵分而不是划片分，果农无法成片管理，又种植过密，橄榄品质因此下降了。
　　橄榄行情的急转直下，张准也记得很清楚。
　　对张准而言，致命一击是在一个冬夜。1999年12月的一个夜晚，一场严重的霜降意外突袭，村里的橄榄树几乎＂全军覆没＂——橄榄全掉光了。
　　＂价格寒冬＂持续，至2010年左右，即便是手摘的檀香橄榄每斤也只能卖几元。谢桂臣记得，收购价曾跌至谷底——0.3元/斤。
　　从此，文祠檀香橄榄的风光不再。橄榄树无人管理，任由挂果在树上，无人采摘。曾经的＂摇钱树＂变成了＂荒凉树＂。
　　生机再起
　　现代农业来到小镇
　　＂寒潮＂来袭之前，有着乡土情怀的企业家詹建怀已着手改变橄榄的种植模式。
　　1998年，36岁的詹建怀在建筑工程行业做得风生水起，却把目光转向了农业。他承包了文祠、归湖一带1.05万亩的荒山，创办了潮州市建成农业综合开发有限公司，带上跟他一起做工程的一帮农民兄弟，开荒修路，大量种植檀香橄榄树。
　　他们用两年时间，把一万多亩荒山，建成现代化的立体生态农庄。山顶是防护林，山腰是果园，以橄榄为主，间种龙眼、黄皮，并建设现代化养猪场，配套大型沼气设备，山下挖鱼塘养鳗鱼。
　　＂原来是传统的种植模式，千家万户都散种橄榄。现在引入现代农业理念，标准化、规模化综合经营，生态循环种养。＂建成农业公司总经理倪晓榕如是介绍。
　　檀香橄榄价格走低，建成农业公司很快调整方向，在广东省农业科学院果树研究所的帮助下，自2015年开始嫁接质优价高的青皮、灵峰、青茵等橄榄。品种更多，成熟期也拉长了。好的一斤能卖四五十元，三棱品种甚至能卖出四五百元的高价。
　　建成农业公司改良了橄榄品种，优质橄榄价格大大提升。
　　无论是橄榄，还是现代化农业，倪晓榕都是零基础。2012年，她从詹建怀另一家公司的会计岗位上被调到建成农业公司。＂一片空白，橄榄是什么，有什么特性，一亩间距多少，开花结果是什么时候，病虫害什么时候最严重……＂所有这一切，倪晓榕和同事们都开始自学或是跟着专家学。
　　＂小白们＂逐渐变成专家。就在今年10月，广东省农科院果树所的专家肖维强与倪晓榕等人起草制定的《橄榄绿色高效栽培技术规程》《橄榄病虫害综合防治技术规程》《橄榄低位高接技术规程》三个标准，均成为广东省农业标准化协会团体标准，正式对外发布。
　　建成农业公司的橄榄园就在文祠镇政府斜对面，漫山遍野的橄榄树多已矮化，四五米高是常态，这有助于防治病虫害，采摘起来也更方便。
　　他们对病虫害的防治更加立体，更绿色环保。例如，用捕虫灯、黄板等物理手段，或是选用更安全、有效且无污染的生物农药和矿物源农药防治虫害。
　　潮安区橄榄省级现代农业产业园里展示的各类橄榄深加工产品。
　　去年底，在市、区、镇及省委宣传部、南方报业传媒集团驻文祠镇帮扶工作队的大力推动下，潮安橄榄产业园晋级为省级特色产业现代农业产业园，建成农业公司成为牵头实施主体。如今，产业园内橄榄种植总面积5.62万亩，橄榄年产量3.4万吨，一产产值2亿元。
　　今年11月，产业园的数字农业大数据平台也已建好。倪晓榕经常带着参观者在这里观看产业园所覆盖的5镇6企业的实时生产视频、天气情况、橄榄行情、病虫害数据等。这些整合起来的数据资源，将为橄榄现代化种植、加工提供重要参考。
　　产业园还建立了紧密联农带农机制，通过劳动带动、农企合作并按利润返还、股份合作按股分红、提供岗位吸纳就业等方式，直接带动种植面积上万亩，直接受惠橄榄农户7003户，人均可支配收入超2.23万元，高于当地农民15%以上。
　　谢桂臣便是受益者之一，他既自种橄榄，也在产业园入股，并负责管理橄榄，还成为全镇20余个定点收购者之一。
　　历久弥新
　　橄榄制品更致远
　　橄榄的起起伏伏，让文祠镇的果农们经历了大起大落。但对于潮安橄榄产业园另一家实施主体文香食品厂的廖泽冰而言，却有些波澜不惊。
　　1974年出生的廖泽冰在橄榄树和橄榄香中长大。他一心想要读书，走到外面的世界去，却因身体不好，只能初中毕业后跟着父亲廖裕波加工橄榄。
　　橄榄虽能回甘，但初尝苦涩，一般人难以入口，如果保存不当很快就会干瘪或发霉。《本草纲目》说蜜渍或盐藏后，去苦涩，可运送至远方。
　　廖裕波深谙此道，他早在1966年就创办了文祠镇第一家橄榄加工场——文香园。橄榄成熟时，风一吹，树枝摇晃，满地都是落果。在物资缺乏的年代，老廖心疼这些掉在地上的橄榄，便将它们收集起来，用开水烫，弃核取出果肉，用蒜、南姜、芝麻等来熬制，成就了一道潮汕经典小菜——乌橄榄，或称油橄榄。廖裕波挑着到镇里甚至到潮州市去卖。
　　乌橄榄很受欢迎，父亲带着廖泽冰和哥哥一起扩大规模。在橄榄高价时，他们收购价格便宜的落果来加工，每斤五六元，一年收50多吨。
　　潮汕经典小菜——油橄榄。
　　除了乌橄榄，父亲还带着他们陆续推出橄榄菜、酱香橄榄、沙茶橄榄等新产品。口碑传开，连新加坡、泰国等地的华侨都追着买。
　　廖泽冰在与父辈的共同坚守中，不断进步。1999年，他注册康裕农副产品加工场，两年后又升级为文香食品厂。产品线丰富了，收购量也大了。2010年左右，橄榄鲜果虽然行情不佳，但他家的橄榄制品年产量却已增至约150吨。
　　廖泽冰总想做点新尝试。他和妻子郑良珠分别是潮州凉果老药桔、老香黄两种制作技艺的非遗传承人。这两年，他们将非遗技艺带进橄榄加工中。老香黄与橄榄都可入药，均有开胃、助消化、止咳等功效。廖泽冰反复尝试用不同浓度的香黄汁来制作香黄橄榄。开始时，总是变质、胀气，后来发现是水分问题。经过半年调制，终于稳定成型。上市后，反响不错。
　　高糖高盐是蜜饯通用之法，但这几年，低糖低盐的健康饮食观念兴起。正巧，省委宣传部、南方报业传媒集团派出工作队驻镇帮扶。工作队发挥科技特派员的专长，为廖泽冰提供了低糖、无糖的建议方案，还提供了玻璃晒场改造方案等。
　　文祠镇和工作队还在廖泽冰的村子里谋划了一片橄榄文化公园，那里有好多百年橄榄树。
　　橄榄果。
　　这些百年老树又引起了廖泽冰的兴趣。他开始琢磨，怎样才能让人一年四季都感受橄榄的好处。他把檀香橄榄日晒、烘干、粉碎，与潮州的凤凰单丛茶以及外地的普洱、白茶、大红袍、铁观音等各种茶搭配。经过一年的尝试，老树橄榄与普洱搭配成的橄榄茶，成了最终上市的产品。
　　更多的新品、更多的合作接踵而来。位于潮州凤泉湖高新区的潮州市廷宴潮菜中央厨房有限公司抛出橄榄枝，与文香食品厂合作生产橄榄糁鱼调料包，将在2022潮州橄榄文化周上正式亮相；在工作队的推动下，位于广州的顽酱公司，也与文香食品厂合作开发橄榄菜酱，打造出一种＂既是酱也是菜＂的新品。
　　生意平稳向上，如今廖泽冰每年收300吨橄榄。工作队和文祠镇联合推出乡村振兴贷款贴息政策，又为廖泽冰带来更多希望。他果断申请300万元贷款，准备扩大规模、改造厂房。如今贷款已放，厂房正在改造中。
　　探寻出路
　　创新酿造橄榄酒
　　文香食品厂带动了当地的橄榄加工，在文祠镇类似的加工场所逐渐多起来，但对当地及周边巨大的橄榄产量而言，这无异于九牛一毛。
　　橄榄价从高位跌入低谷后，果农们纷纷外出打工，大量橄榄树就此被人遗忘，即便是丰收季，橄榄果也无人问津，任其风吹雨打落地成泥。
　　这般场景让人着实感到可惜。詹建怀不忍心曾经辉煌的橄榄就此沉沦，不忍心果农傍着＂宝藏水果＂却要外出讨生活。他与同在文祠镇的朋友翁俊雄琢磨着，深加工才是橄榄的翻身之道。
　　文祠橄榄种植基地。徐昊 摄
　　文祠镇和紧挨着的凤凰镇都有酿造米酒的传统。看着满山的橄榄，詹建怀和翁俊雄碰撞出新想法——用橄榄酿酒。2012年开始，翁俊雄带着数百斤橄榄北上凤凰山，西至湛江，找不同的师傅试验。橄榄发酵一次，耗时10个月，再与粮食一起蒸馏。试了不行，就改配方，6年之后终得橄榄美酒。
　　2019年，翁俊雄和詹建怀投入5000万元将文祠镇的一家老酒厂改建、扩产，取名雄盛科技酿酒公司，专注橄榄酒酿造。次年，有着30年制酒经验的国家一级酿酒师、品酒师覃世军被翁俊雄从湖北一家大酒厂挖过来，完善橄榄酒的规模化、自动化生产。
　　＂这是创新的领域，很少有人将果酒、露酒做成白酒的样子。＂覃世军是个认真的人，在酒厂中穿梭，汗水总是将工服湿透。在这里，橄榄与粮食按1∶1的比例酿造，粮食包括高粱、小麦、玉米、大米、糯米。这样蒸馏出的橄榄酒颜色透明如白酒，既有高度白酒的口感，又融入了橄榄特有的清香、甘甜。
　　根据今年6月实施的《白酒工业术语》《饮料酒术语和分类》国家标准，白酒必须是以粮谷为主要原料制成的蒸馏酒，橄榄酒则可归为露酒类。覃世军对各类指标了如指掌，他自信地说，这高酒精度的橄榄露酒虽然制酒工艺不同于白酒，但各类评判指标却与白酒的国家标准不相上下。
　　现在，他们有了更新的目标——将高酒精度橄榄酒制作工艺的企业标准上升为团体标准、国家标准，这将是该领域零的突破。在工作队的牵线下，仲恺农业工程学院的白卫东教授正帮他们着手整理规范。
　　饮料调配间。
　　橄榄深加工前景可观。在当地政府的支持下，詹建怀投资约2亿元，将另一家老厂改造成占地128亩的潮州市橄醇食品有限公司。这里有年产10000吨橄榄饮料以及年产2000吨橄榄酒两条先进自动化生产线。
　　橄淳、雄盛都是橄榄深加工生产企业，也都是潮安橄榄产业园的主要实施主体。在这两个工厂里，数千吨的橄榄酒静静地在一个个巨罐里醇化着。经过时间的沉淀，它们将转化成超10亿元的价值。
　　重振辉煌
　　深挖＂宝藏＂共回甘
　　在文祠镇，橄榄完成了华丽转身。因为橄榄，年轻人也回归乡村。
　　詹建怀的女儿詹奕纯高中时便到澳大利亚学习，后来又到香港上大学。2015年，27岁的她回到文祠镇工作时并不曾想到，自己还会跟农业特别是橄榄扯上紧密的关系，彼时，她只要帮父亲管好健诚高科玻璃陶瓷这家企业就好。2021年，她接手管理橄醇公司，＂要恶补的功课太多了！＂还好，同龄的丈夫何飞，也从国外辞去高薪工作，回到文祠镇，陪她一起加入橄榄深加工行业。
　　传统的橄榄需要年轻化呈现。于是，他们召集年轻人团队，求教于华南理工大学等高校教授，努力找到让年轻人更喜欢的口味。最后他们发现，在制作高度橄榄酒过程中，发酵液不经过蒸馏而是高温杀菌过滤后便可得到低度果酒，酒精度仅12度，颜色如洋酒的琥珀色。因橄榄的回甘特性，他们将其称为＂回甘酒＂。
　　在工厂里，何飞总喜欢走到一排排巨大的发酵罐前，伸手触摸罐体，看看它们＂发烧＂了没有。酵母发热超过一定温度，会影响糖的转化，最终影响酒的质量。经过几年钻研，这位曾经的＂小白＂已成为专家，何飞一摸一个准。
　　他们逐渐意识到橄榄全身都是＂宝＂。广东、福建、重庆等地多位专家研究发现，橄榄有丰富的营养价值和医疗保健作用，其中氨基酸品种齐全，达到16种，人体必需氨基酸基本完备，钙含量远高于普通水果。橄榄中的酚类化合物及黄酮类物质具有抗氧化、抑菌、护肝等功效。这些成分是橄榄开发成橄榄解酒饮、青果蠲毒散、青橄榄利咽含片、止咳青果丸等药物的功效基础。
　　橄榄汁。
　　于是，更多的橄榄深加工产品陆续被他们研发出来，橄榄汁、橄榄醋陆续投产上市。他们还希望通过萃取等技术继续开发，挖掘出橄榄的更多＂宝藏＂，将这枚＂宝藏水果＂的作用发挥得更加彻底。
　　文化为橄榄产业带来了更多内涵和活力。工作队和文祠镇连续两年推动举办橄榄文化节（周），系统梳理橄榄2000多年种植、食用、药用、诗歌等历史，深度挖掘橄榄＂宝藏＂，提出文祠橄榄保留宋韵，是中原文化的具象载体，蕴含＂刚强朴实＂潮人精神的文化价值。橄榄节（周）的举办促成多家企业、银行、科研机构的合作。＂我在潮州有棵橄榄树＂的认购活动、橄榄主题征文摄影比赛等，不仅让文祠橄榄再度＂出圈＂，也让村集体大幅增收。
　　檀香橄榄。
　　潮安橄榄产业园的持续发展，已辐射带动潮安、饶平、湘桥橄榄种植面积10万亩，总产值突破10亿元，带动全产业链农户3万余人。曾经无人问津的檀香橄榄，收购价从0.3元涨到五六元甚至更高，提升数十倍。小橄榄成就大产业，满树橄榄又成为＂致富果＂，让人重拾奋斗信心。
　　12月14日，橄榄＂回甘＂露酒生产线正式投产。詹奕纯期待着把橄榄农产业做大做强。
　　橄榄突围，齐心协力之下，辉煌正重振。正如詹奕纯团队为＂回甘酒＂所作的藏头联：＂橄作敢为不惧风雨同心齐，榄尽河山忆苦思甜共回甘。＂潮人的奋斗精神在这枚橄榄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也蕴含在这一杯杯橄榄酒、橄榄汁中。
　　【来源】南方日报
　　【撰文】苏仕日
　　【作者】 苏仕日
　　【来源】 南方报业传媒集团南方+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