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父亲

　　父亲就这样走了，一句话都没说，一个人孤独地、静悄悄地走了。我不知道这是父亲最后以他特有的一种方式表达对子女的关爱，还是上帝对我们的一种惩罚。每当我想到这，心里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痛，眼泪也止不住地往外流。
　　父亲的一生是坎坷、多舛的。六岁时，他的母亲和一个襁褓中的妹妹就被国民党士兵同时杀害了，从此，他的童年便在悲伤、孤苦、贫困中度过。成年时，又被国民党抓了壮丁，爷爷为了救他，将家里养了一年仅有的一头猪卖了，到处求人，将父亲从国民党那里赎了回来。以后，为了生计，爷爷将父亲送到一个做布生意的老板那里学做生意。从此，父亲走上了一段艰难的学徒生涯。在这段生活中，父亲忍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磨难。老板稍不顺意，对父亲不是打便是骂，吃的是老板吃剩的饭菜。无论是刮风还是下雨，无论天气多么寒冷，每天清晨天不亮，就要早早地起床，将老板一家人的饭菜做好，然后叫老板一家起床吃饭。老板家里和店里的一切杂事父亲都要做。有一次，老板不顺意，竟将父亲的耳朵打成了畸形。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年后，全国解放了，父亲积极投身到新社会的建设中。1949年10月份便参加了工作。由于父亲在旧社会吃了太多的苦，所以对共产党充满着感恩之情，对新社会充满了希望。因而，工作热情特别高涨，加上父亲聪明好学，能说会道，很快就被组织重用，担任过多个单位的领导。但是好景不长，文革开始了，父亲莫名地被打成了走资派和＂反共救国军＂而锒铛入狱。在狱中，父亲受尽了非人的折磨，左腿被打而患座骨神经病，小腿肌肉萎缩。几次因受不了折磨而想自尽都未能成，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在我读初中时，有一次偶尔在父亲的一个樟木箱里，看到了父亲那时给家人写的一份遗书。书中充满了对亲情的留恋，表达了对自己父亲不能尽孝的遗憾和对妻儿不能尽到照顾之责的愧疚。同时，又对当时暗无天日、无穷无尽的折磨感到无奈和茫然。我边看边流泪。后来，我再想看一下这份遗书时，却再也找不到了。父亲是坚强的，最终还是坚持到了昭雪出狱的那一天。出狱后，父亲恢复了工作，但由于父亲刚直、清廉、率真的性格，却很难适应文革后世风悄然发生的一些微妙的变化，虽然调换了几个工作单位，却一直好像是被边缘化的人物，入不了主流。当然父亲也不屑入流，只顾洁身自好。因此，事业上也就一直没有什么大的起色。这样平平的工作一直延续到他退休。其实，父亲的退休也是有一段波折的。那年，哥哥从部队退伍返乡，本来已经安排了工作，并且上了一段时间的班，但因父亲不愿去送礼，后来又被清退了，父亲一气之下，提前退休，让哥哥＂顶替＂了。
　　我有姊妹五人，我排行最小。从小父亲对我却宠爱有加，平时他叫姐姐和哥哥们都是直呼其名，而唯独叫我＂崽＂。我也没有辜负父亲对我的偏爱，从小就学习成绩优秀。记得初中时，每次考试的试卷都要家长签字，我每次拿卷子给他签时，都能明显感觉到他脸上洋溢着一种欣慰的笑，虽然他知道我每次考试的名次不会差，但他还是会情不自禁地问我考了第几名，我那时很少拿第三名，当我告诉他是第一名或是第二名时，虽然他表面上好像没有什么表情，但我知道，他内心是以我为骄傲的。父亲一直收藏着我从小学到大学的＂三好学生＂、＂优秀班干部＂、＂优秀共青团员＂等奖状，厚厚一大叠。在我女儿和侄子成年后，他还拿着我的奖状去激励他们。我不只一次听到他的同事在他面前夸我，那时的他是感到多么的幸福和骄傲。现在，父亲走了，再也看不到父亲脸上那幸福和骄傲的微笑。我多么想时光能够倒流，让父亲幸福和骄傲的笑脸永远定格。但这是一种怎样的奢望。我珍藏着一块手表，那是当年我上军校时父亲用他几个月的工资，给我买的一块上海牌手表，每当我看到这块手表时，就会想起父亲那幸福和骄傲的笑脸，既然上帝已经从现实中夺走了父亲的这张笑脸，那我就把父亲的这张笑脸永远定格在我心里。
　　父爱是伟大的、无私的，也许当他和你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对父亲的爱你会视若无睹，但当他离开你的时候，你却会感到一种切肤的痛。
　　父亲的脾气急燥，性格固执、倔强，只要是他认定的事，谁也说服不了他，却唯独对我百依百顺。只要是我说的话，他都会听，那怕他心里十分的不情愿，也会按我的意思去做。在父亲最后一次住院时，父亲的胸腔严重积水，院方做了多种检查，也没查出积水的原因，医生怀疑是结核，建议我们带父亲去市疾控中心做一个专业的检查。妈妈和姐姐多次劝他去做，可不知什么原因，他始终坚持自己不可能得那种病，怎么也不去做检查。那天上午父亲在医院打完吊针，我把他接回家，吃中饭的时候，我特意拿了两双筷子给父亲，告诉他一双吃饭，一双夹菜，在没有排除结核之前要有所预防。并且毫无商量地说：您吃完饭先休息一下，上班的时候我带您去疾控中心做检查。我知道，父亲是不情愿的，不情愿单独用筷子夹菜，因为之前母亲多次要他这样做，他不但不听，还把母亲训了一顿；他不情愿去疾控做检查，却不敢在我面前说，而是悄悄地跟母亲说他不去。对这些，我心知肚明，却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父亲很不情愿地单独用一双筷子夹菜，吃完了中饭。然后什么也没说就上床休息了。到了上班的时间，我不容分说地把父亲从床上叫起来，带他去做检查。一路上，父亲心情非常沉重，眼睛显得痴呆无神，任由我带他上车、下车、找医生、抽血、化验，这时的他好像没有任何思想，只听我的摆布。我也不顾父亲的情绪和反应，只顾带他做完各项检查。回到家后，我才和他做了交流。原来父亲担心查出结核病名声不好。这个理由看似幼稚，但我知道父亲一生是非常注重自己形象和声誉的，平时着装非常整洁，从不留胡子，就是到他病得走路不稳时，都不愿柱拐杖，说是这样不好看。他工作过很多单位，为人处事都留下了非常好的口碑，包括老家的乡亲，提到他的没有一个不说他好的。我理解父亲的心情，叫他不用担心，只是做个排除，万一查出是这个病也不要紧，现在有特效药。父亲边听我说边看着我，这时的他就象一个听话的小孩，当我要去上班时，我看到父亲的眼睛明显红润了，我知道他是想我多陪他一会儿，可是我没能太在意他的感受，匆匆离开去上班了。过几天检查结果出来了，排除了结核的可能，我和父亲都松了口气。象这样父亲对我逆来顺受的事情，在生活中还有很多，可以说举不胜举。正因为父亲对我百依百顺，甚至逆来顺受，我似乎感到父亲对我有点点怕。因此，平时对父亲说话时，毫不顾及他的感受，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甚至有时还带有一种呵斥的语气。那时的我，对父亲有点怕我的感觉还沾沾自喜。现在父亲走了，我却恍然大悟，那不是怕，而是一个父亲对儿子一种最深沉的爱，这种爱无需用语言表达，只需用心灵去感应，他比山高，比海深，比天大。而我却几十年来没有感应到父亲这深沉的爱，我为我过去的肤浅和幼稚感到无比的羞愧！爸爸！儿子醒了，而您却走了，走得那么匆忙，匆忙得连一句话都不愿跟我说，连最后一面也不愿见我。我多么想当着您的面说一声：爸爸，对不起，请原谅儿子的浅薄！可您再也听不到我的惭悔。我知道，您是爱我的，在您心里跟本就不存在什么记恨，因此，也就没什么可原谅的了。您是不想最后拖累我们，而一个人悄悄地走的。但是爸爸，儿子这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您为了照顾我们，而自己却走得太凄凉、太孤独了。爸爸，您知道吗，看到您这么凄凉而孤独的离去，儿子的心碎了，肝肠也寸寸地断了，这是我永生也无法抚平的疼痛。爸爸，既然您选择这样一种方式离开我们，那就祝您一路走好吧！愿您在天国不再有那么多的磨难。
　　爸爸，我现在和您约定，下辈子我还做您的儿子，一个听话孝顺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