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飞往日本的航班上,妈妈靠在我肩上睡着了。 这是她第一次出国,兴奋了好几天。 她又瘦了一些,像个小孩子,一路都紧跟着我。 连睡着了,都轻握着我的手,呼吸也是微微的。 不知不觉,我就这样长大了,成了她的依靠。 就是那一天,我忽然有了想讲故事的冲动。 讲讲我们的苦与甜,乐与忧。 只是这个故事里,有太多不愿提,也不能提的事与人。 所以,原谅我不能说出具体发生在哪里。 总之它在南方,一个冬天也会下起大雪的城市。 故事要从很久很久之前说起。 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外婆怀孕了。 可正逢三年自然灾害,每天都吃不上一顿像样的饭。 孕七月时,外婆打扫卫生,在碗橱后面,发现了几块饼干。 不知什么时候掉在里面的,长了霉斑。 外婆实在太饿了,抠掉了发霉的地方,吃掉了。 结果晚上闹起肚子,上吐下泄。 连夜送去医院急救,还是动了胎气。 于是,我的妈妈,就这样过早的来到人间。 七个月,太小了,还不足四斤。 那时候,外公还有些能力,给我妈申请到了一个保育箱。 她在里面整整躺了三个月。 外公说,我妈能活下来不容易,抱出来的时候身上全是针眼,头皮,脚背……能扎的位置全扎了。 可是,我真不知道,她这样努力的活下来,是好还是坏。 按说我妈来得这么不容易,应该备受宠爱才对。 可现实并非这样。 外婆出身书香门第,和外公都是大学毕业,当时可谓真正的天之骄子了。 但时代变得太快,曾经引以为傲的东西,统统成了打倒自己的证据。 那十年,是外婆受尽欺辱的十年,也是我妈长大成人的十年。 可以想象的,外婆把所有对外界的积愤都转嫁给了谁。 当然,也因为我妈不是她想象中的样子。 我妈在胚胎里就营养不良,出生后又大量用药,所以各方面她都要比普通孩子慢。 她的理解力,要慢一点; 反应力,也要慢一点; 就连身体的发育,都要慢一点。 这在心高气傲的外婆眼里,渐渐变得不可忍受。 特别是又生了两个孩子后,我妈成了她眼里最嫌弃的女儿。 所有的家务,所有的谩骂,都给了我妈。 只有外公可怜我妈,可是他更爱我外婆。 他知道外婆心里的苦,所以只能任她拿我妈开解心里的郁疾。 还好,家里书多。 我妈读得慢,但她耐得下心。 那些书中的故事,教会了她勤奋,教会了她善良。 然而这个世界上,总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藏着太多并不善良的人。 1977年,恢复高考。 我妈作为第一批应届毕业生,完全不了解政策,选错了报考的科目,错失了上大学的机会。 其实如果复读,她很有希望的,毕竟是从小爱读书的孩子。 可家里条件不好,二姨、舅舅都在上学。 外婆根本不寄望于我妈能考上大学,我妈只能听家里的安排,去上班了。 我妈进了邮电局,在图书零售部门做会计。 每天忙忙碌碌,帮着父母拉扯大了弟弟妹妹。 我二姨考上大学,而等小我妈8岁的舅舅,上了大学,快要奔三的妈妈才经人介绍认识了向卫东。 那时,已经快要90年代了,整个社会都弥散着金钱的味道,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精打细算。 而我妈,却把全部的青春都献给了那个并不太怜爱她的家。 公平吗?当然不公平。 可是善良的人不懂伤害,心底纯净的人,看什么都是纯白。 一个从小被母亲厌弃的孩子,觉得有资格为家里付出就是幸福的。 向卫东出身农村,家境贫寒,凭借优异的成绩,考上名牌师范,算是鱼跃龙门。 据说,他的成绩是可以去清华北大的,但看中了师范免费入学的政策。 毕业后,进了郊区一所高中做老师。 说向卫东一表人才不过分的,样子好看,又有才情。 我妈爱读书,喜欢他身上那股书卷气。 婚礼都是外公出钱操办的。 向卫东的老父亲从山沟里送了两棵砍下来的树,让他们打新的家具。 因为付不起到城里的车费,还是外公找人去接的。 妈妈从小生活贫穷,但没见过什么是真正的赤贫。 新婚第一天,向卫东脱下外衣,里面的毛衣脱线脱得剩下半条袖子。 妈妈的眼里没有瞧不起,只有心疼。 她帮向卫东把毛衣脱下来说,以后有我就不用穿破的了,什么我都能给你补起来。 向卫东感动地说,我以后会好好奋斗的,不用穿破衣服,也不用你补衣服。 那时,我妈和向卫东就住在学校陈旧的宿舍里。 白天能听见朗朗书声,夜晚窗下,是铺着月光的操场。 单纯的校园,阻断了社会的浮躁,妈妈以为,这会是一辈子。 然而时间终是要推着人向前奔跑,不论前方是山巅,还是泥潭。 年迈的外公可怜我妈从小吃苦,嫁个人还要住到郊区去。 于是凭借着最后的社会关系,把向卫东送进了市区排名第二的中学,还帮他把农村户口转进了城市。 从此向卫东的人生,渐渐有了之前不能企及的声色。 而我妈因为生活稳定下来,才放心要了孩子。 一年后,她和向卫东的女儿出生了,就是我。 是的,向卫东是我生物学上的父亲。 但这辈子,我绝不会再叫他一声爸。 我甚至一想到自己身上存留着他的基因,就觉得厌恶。 因为不是所有男人都配得起这个称呼。 至少向卫东,他不配。 接触到更大资源的向卫东,很快就按耐不住蓬勃的野心。 他搭上了媒体风口,在报社做了一名记者。 平时他会接收一些读者来信,慢慢地,就和传达室里一个改变他命运的女孩相识了。 她叫许静。 也许现在的人无法理解,传达室这种看门大爷的工作,能有什么了不起。 但在当时,这可是手捧铁饭碗的一份闲职,许多人羡慕而不得。 许静是凭关系进来的。 她父亲很有钱,算得上有钱有势。 她是家里独女,骄纵跋扈,年少不爱读书,初中都没毕业。 她自己没文化,但不妨碍她喜欢有文化的人。 很快,她就被向卫东迷住了。 而向卫东这个一心向上爬的人,听闻许静的家世,顿时与她一拍即合。 我很小的时候,就见过许静。 不记得向卫东为什么带我去单位了,应该是三四岁的样子。 许静知道了,专门找过来。 当着我的面,坐在向卫东的大腿上,用手抱着他的头,问我,阿姨漂亮吗? 许多年之后,这个画面都异常清晰。 而且随着年龄增长,我才越来越明白,这个女人是有多嚣张与恶毒。 她是想通过我,对我妈宣战吧? 可那时我太小了,隐隐感到这是我妈不想看到的。 回家之后,一个字都没敢说。 但许静已经下狠心要得到向卫东了,她许给向卫东巨大的承诺。 只要向卫东离婚娶她,她就让自己的父亲为向卫东安排更好的工作,人生可以少奋斗二十年。 而向卫东与她拖拖拉拉这么久,又何尝不是在等这句话。 他当即回家和我妈摊牌了。 我妈从小做什么都是慢慢的。 因为她对外界的感知就是慢慢的。 当这个世界都在疯狂变化时,她转不过弯,改不了道,依然关在旧有窠臼里,不会逃脱。 所以当向卫东迫不及待要离婚时,她呆住了。 她想不明白。 每天上班,下班,照顾老公孩子,生活从没偏出过轨道,怎么突然就要离婚。 我妈不肯答应。 向卫东开始不回家了,但凡回来,就是和我妈闹。 渐渐地,功利的欲望撕开了他的裱装,终是露出了狰狞的嘴脸。 他开始砸坏家里所有的东西,剪烂我妈的衣服。 可我妈仍然不想离。 因为九十年代,离婚对于女人来说,就是个污点。 而更重要的是,我妈对向卫东,还有一丝希望。 她想不通,曾经也是海誓山盟的那个人,怎么会如此冷酷,如此无情。 向卫东最后一次回来,是个晚上,他把我妈打得遍体鳞伤。 我妈躺在地上,不能动,而他却扬长而去。 5岁的我,冲出房门,紧紧抱住他的腿,不放他走。 我喊他爸爸,求他不要离开我和妈妈。 于是,他摸着我的头,轻声对我说,乖,我去拿点东西,你数到100,我就回来。 那是他在我的记忆里,最后的温柔。 可惜,是句谎话。 我就那样在漆黑的夜晚,一遍一遍地从1数到100。 我以为,我数错了。 我以为,100还有很长。 我以为,他还是我的爸爸。 其实,他连人都算不上。 他明知道我妈从小就体弱,还下手那么狠。 我妈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一夜,只会默默地哭。 小小的我,陪在她床边,为她擦眼泪。 我想起她平时吃的药,跑去找出来,还搬着板凳去旁边的柜子上兑了杯温白开。 我端过去,学着她曾经哄我的样子对她说,妈妈乖,把药吃了就不疼了。 而妈妈一把抱住我,哭得更凶了。 许多年后,我妈和我再说起那一天。 她说当时对人生真是心灰意冷,想到了死,是我给了她活下去的动力。 她是怀胎七月,就出生的孩子。 她那么努力的活下来,一定有个理由——那是我。 她发誓以后不管日子有多难,都绝不退缩。 她要拼尽全力,将我养大成人。 我和我妈也是后来才知道,向卫东为什么变得如此冷漠残酷。 权势诱人,却也危险。 向卫东根本不知道自己招惹了什么样的女人。 许静不但要求他马上离婚,还要遗弃我。 因为她想动用钱财,改掉向卫东的档案,让他以未婚未育的"清白"身份,娶她过门。 何等无知,又何等猖狂。 一个人的历史,是能通过抹去档案擦除的吗? 向卫东知道许静的想法后,有些怕了。 他到底是个从泥里爬上来的人,有胆子犯道德的错误,却没胆子踩法律的红线。 他的今天,得来不易,唯恐走错一步,就此万劫不复。 于是,最可笑的事来了,他竟然藏起来了。 他既不敢回来找我妈,也不敢和许静继续发展下去。 于是班也不上,家也不回,干脆人间蒸发。 而许静哪肯善罢甘休。 她通过各种关系,传出来话,如果向卫东不回到她身边,她会让我们一家在这个城市,生不如死。 许静不是说着玩的。 当时,我们住在报社分配的宿舍里。 结果,没过多久,我和我妈就被单位赶了出去。 理由是向卫东不来上班,我们没资格住。 我妈害怕给外公弟妹惹麻烦,不敢找他们。 一夜间,我和我妈流落街头。 我妈带着我,不得已,住进了最便宜的多人宿舍。 真是不知苦的年纪,颠沛流离,却不懂疼,有个落脚的窝都是幸福的。 我对每个同住的住客都热情地喊阿姨,以为这是个更大的家庭。 也是多年后,和妈妈聊天才知道。 带着我,作息时间必然与别人不同。 只因为早睡早起,我妈受尽了白眼与挤兑。 为了别人对我好一点,宿舍里的热水,都是我妈打,垃圾都是我妈倒。 印象里,有一次我妈扫地,有个阿姨带着我,嗑瓜子,把皮扔在地上,我还傻呼呼地跟着笑。 当时我以为,只是和妈妈开玩笑。 现在回想起来,只有人性惨白。 不久,找不到向卫东的许静,开始变本加厉了。 她放话出来,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证明向卫东已婚已育。 就是我。 只要我不存在,就没什么能证明向卫东结过婚。 是非常直白又赤裸的威胁了。 不论这个混账理论有多么疯狂,我妈信了。 因为这件事的重点,不是向卫东有没有结过婚,而是我会不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人间。 我妈觉得,许静疯起来,有这个能力。 而她承受不起万分之一的可能。 我妈心思又太单纯了。 面对恐吓,她的精神越来越紧张,出门要时时刻刻,拉着我的手。 高压下,她甚至几次发生失去认知的情况。 而我呢,毫不知情。 记得有一次,回家的路上,妈妈对我说,你记不记得怎么回去呀?今天你来领路吧。 她的脸上,挂着和蔼的微笑。 可事实上,那一刻,她已想不起回家的路了。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只记得,要紧紧地攥着女儿的手,不惜以生命,保护女儿的安全。 后来,我们寄住在了外婆家,那时我上小学了。 我妈正赶上单位改制,邮电变成邮政和电信。 她所属的部门,效益越来越差,收入少得可怜。 一个月工资只有400,她拿出300交给外婆。 她几乎掏出了全部,就是希望外婆能对我好一点。 可是,外婆一向讨厌我妈,现在向卫东又闹出婚外情加失踪的丑闻,她更是看我们不顺眼。 特别是对我,百般刁难。 因为我多吃一口米饭,多夹一筷子肉,都会挨打挨骂。 我妈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她在找向卫东,她要离婚,只能先委屈我。 否则,她不敢带着我独自生活,她怕许静真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她几乎找遍了所有认识向卫东的人,都没打听到他的下落。 最终有个同事给她出了主意,让她去法院起诉。 法院下达通知,也许会帮她找到人。 我妈真的就通过这种方法找到了向卫东。 我不记得,我妈具体是怎么离的婚了。 许静那边用了些手段,向卫东一直没露面。 法院判决下来,许静竟然买通关系,提前领走了判决书。 我妈仿佛和一个透明人离了婚。 那是1996年,我9岁,我妈获得了自由。 她带着我,从外婆家搬出来,租住在一个破旧的小库房里。 那时我们真穷啊。 家里唯一的荤菜是红皮火腿肠,切得碎碎的,撒在菜里。 于是一盘3毛钱的青菜,就有了肉的味道。 我从没穿过新衣服,就连秋衣秋裤,都是别人剩下的。 唯一的一条新裙子,是三年级的六一儿童节。 班里组织节目,我好想参加,可是演出服要自费。 虽然我什么都没说,但我妈看在了眼里。 她一个人跑去批发市场里捡布头,买便宜的小串珠。 然后每天晚上熬着夜,为我亲手缝制了一件漂亮的裙子。 对于有钱人家的孩子来说,总想着与众不同。 然而对于我来说,最想要的是和别人相同。 其实学校,就是个微缩的小社会。 我穿着破旧的衣服,听同学聊着我听不懂的名牌和明星,说着我没有见过的食物和玩具,完全是一个异类。 我又矮,又瘦,像根营养不良的豆芽菜。 很快,我就被同学孤立了,成了被霸凌的对象。 每天,身上都少不了新的伤和淤青。 我仿佛成了我妈的翻版,悄悄地复刻着她人生的开端。 只是,我不像她那么温柔地逆来顺受。 我会咬牙忍着,把所有的苦与痛,变成学习的动力。 我那么小,却清楚地知道,知识改变命运。 别的同学有钱上补习班,我有的,只是十倍百倍的勤奋与刻苦。 那些年,我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 功夫不负有心人,中考我以全校第七的名次,考入全市排名第一的重点中学。 那一年,我妈单位的福利分房也下来了。 搬进新房那天,我和妈妈喜极而泣。 整整一夜,我都没有合眼。 终于,我们有一个家了。 我在幸福中,想到了另一个人。 我和我妈吃尽了苦头,才有了今天,他凭什么一分抚养费不出。 重点初中,学费不低,我不能就这样放过他! 我不能让我妈去办这件事。 她的性格,只会受到伤害。 我只有靠自己,我打定主意,找到他,和他要钱。 其实,那时找向卫东不难了。 因为他已经和许静结了婚。 许静通过家里的关系,把向卫东送进电视台,做了风光的电视记者。 我总记得那一天,很热,太阳很大。 我一个人,找去了电视台。 我一路打听到了他的办公室,推开了他的门。 我与他,9年未见,熟悉又陌生。 我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遥远的夜晚。 他说,你数到100,我就回来。 如今在我数过无数遍失望的100之后,我终于出现在他面前。 我直接叫了他的名字,向卫东! 他抬起头,愣了三秒,竟然把桌面用的东西一股脑儿抹进抽屉,惊慌失措地站起来,夺门而出。 他应该是慌了吧。 那个他们想要彻底抹去的孩子,居然又站在了他的面前。 我想亲口告诉他,我不姓向了,我已经改了妈妈的姓。 我还想告诉他,我不会放过他的。 那是2000年,我13岁。 我没想到的是,后来的岁月里,我和向卫东会以仇人的姿态,对簿公堂。